草在结它的种子
风在摇它的叶子
我们站着,不说话
就十分美好
——顾城,1982
他12岁时就会写诗。他的父亲,也是一位诗人。当他以一个孩子的口吻写自己的诗时,他写的东西,就和他的心灵一样,是纯洁的,就像草叶上晶莹的露珠。他是顾城。
但他又是神经质的。
1979年,他陪父亲去南方采访,住在招待所里。
那时是7月,上海风很大,顾城走出屋子,风就把门关上了,父亲不在,他没有钥匙。
顾城站在门外,一筹莫展,突然,他愤怒地翻窗而入,收拾了东西,找到父亲说:“我要走,马上就走,回北京!我在上海要窒息了。”
他当天就登上了回北京的特快列车。
那一天,后来成为顾城妻子的那个女人,谢烨,也在那次车上。
谢烨就坐在顾城的对面,漫漫旅途中,他们开始说话了。
我有时候想,人和人的相遇,是偶然,也是必然,你遇见什么人,就开始什么样的命运。
不是吗?如果30年前的那一天,上海的风没有把门带上,或者顾城裤兜里有钥匙,他是不是就不会突然而去?又如果,他去了火车站,当天的火车票卖完了,他只能坐下一趟或者,当他上了车,可是车票上那个位置离谢烨非常远那么,他是不是永远不会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个谢烨那样的女人,他们永远都不会相识,那么,也不会有多年后的悲剧。说不定今天,他还活着。
可是,他们偏偏遇见了。
“火车开动的时候,我看见你了吗?我和别人说话,好像在回避一个空间,一片清凉的树。到南京站时,别人占了你的座位,你没有说话,就站在我身边。我忽然变得奇怪起来。我开始感到你,你颈后飘动的细微的头发。我拿出画画的笔,画了你身边每一个人,但却没有画出你。我觉得你亮得耀眼,使我的目光无法停留。”
——顾城,1979年7月给谢烨的信
车窗外,夜幕降临,顾城和谢烨面对着面,微弱的灯光下,谈性正浓,顾城突然就给谢烨念起诗来,然后又谈起电影,他还对谢烨提起遥远的小时候的事情,并用钢笔为谢烨画像。谢烨看着他,给他回应。
长夜过去,早晨来了,太阳升起来,火车到北京了。
顾城和谢烨慢慢起来收拾行李。
他突然塞了张纸条在谢烨手里。
谢烨打开纸条,她看到了顾城的名字和地址,她这才知道,坐在面前的这个戴着厨师一样的帽子的男人,就是全国闻名的诗人顾城。
去不去找他?谢烨矛盾了很久。但最后,她决定去了。她沿着长长的白杨树的路一直走,来到了顾城家门前。开门的是顾城的母亲,她好像早已经知道了谢烨。顾城出来了,谢烨看着他好像还没睡醒的样子,觉得很好笑。她还发
现,顾城喜欢把没戴帽的钢笔直接放进衬衣口袋里,然后让衬衣的口袋被染上墨水的颜色那天从顾城家出来,谢烨给顾城留下了自己在上海的地址,还告诉他,她哪一天离开北京。她离开北京那天,他去送她了。
“我们什么都没说,我们知道这是开始而不是告别。”——谢烨,1979年7月给顾城的信
“我们在火车上相识,你妈会说我是坏人吗?”顾城问。
“你是个怪人,照我爸爸的说法也许是个骗子没人说你是坏人,火车开来开去,上边坐满了人,有好有坏,你都不是,你是一种个别的人。”谢烨回答。
“你会给我写信吗?”她伏在车窗上问。“会的。”他在站台上。“写多少呢?”顾城用双手比了一个厚度,两个手的距离,厚度相当于一部长篇小说。于是,从那天开始,他俩开始写了,写了200多封信。
“也许我真从你那带走了灵魂,它不时聚成你的样子,把你的诗送到我身边,我好像一个住在海边的姑娘,听小石子在海水中唱歌。你的信让我看见了未来,多好,为什么我不能和你一起看看将来呢”
——谢烨,1979年8月
“今天没收到你的信,我失望极了。”——顾城,1979年8月29日
他们不可抑制地相爱了,爱情使他们感到甜蜜,也备受煎熬。顾城会在看电影的时候,突然狂热地思念谢烨,于是,马上从电影院跑出来,跑过大街,跑到河边,去默默念着谢烨的名字。
1983年8月8日,经过苦涩的4年多的异地恋,顾城和谢烨走进了民政局,他们结婚了。
结婚后,顾城就像一个小孩子一样依恋着谢烨,他说:“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但我知道我要做,在我失败的时候,在世界的门都对我‘呼呼’关上的时候,你还会把手给我吗?我不怕世界,可是怕你,我的理智和自制力一点都没用。”
他爱谢烨,在生活中,处处依赖着她。他很少出门,也不会买菜,就连穿什么衣服,都听谢烨的。
那个时代,人们狂热地喜欢诗人,顾城经常被邀请到国内外的大学讲课,每次出远门,他一定要带上谢烨。他在演讲,她就一直在门外等着他。
唉,如果他们一直能这样下去该多好!
可是,又不能不提到“现实”这两个字,像所有的夫妻那样,钱,渐渐成为他们头疼的东西。
在写作的人中,诗人能得到的稿费是最少的,经常只有3块钱、5块钱。这样的数字,怎么能够生活?
生活一天天开始拮据,谢烨一天天变得焦虑。她希望顾城也能像其他男人那样,有一份稳定薪水的工作,可以改善这窘迫的生活。可是顾城只会写诗,他没有其他谋生的能力。有一次,顾城和谢烨骑自行车去看望诗人舒婷,舒婷问他们:“你们怎么不坐地铁顾城书法来?坐地铁只要一毛钱而已。”顾城说:“我们就是没有一毛钱。”
他们连一毛钱都没有。
有一天,他收到了一笔稿酬,100多元,那是他收到的最多的一次,顾城高兴极了。他们手牵手去把钱存了起来,然后又回去取了10块钱回家买了一堆菜,好好庆祝了一番。
现在翻看顾城与谢烨的照片,他的眼神,真的很纯净,那是一种与世俗格格不入的敏感。也许就是那种敏感,也透露了悲剧的隐患。
我在20岁的时候,心情不好就去读顾城的诗,找个安静的地方去读,然后体验那种共鸣,感受自己的呼吸因为看到那些文字而变得更深,并由此满足和安心。读诗的时候,只知道自己的痛苦,怎么能知道诗人的痛苦呢?
1987年,谢烨跟随顾城游学欧洲、美洲之后,决定在新西兰的一个孤岛上停留下来。他们期待去过一种返璞归真的简单生活。在那个小岛上,顾城买了一栋简陋的房子。他们亲手把石头从山上搬下来,翻盖房子,因为没有自来水,就做了个蓄水池在屋顶用来洗澡。随后,他们的儿子木耳出生了。
但是,孩子并没有给这个家庭带来多少真正的快乐。顾城不喜欢孩子,他把木耳送到当地的酋长那里抚养,也不让谢烨去看他。他们在国外的生活非常节省,顾城那时候神经也越来越不正常了。他在小岛上养了很多鸡,但是小岛的执法官限定他要杀掉一些,因为他养得太多了,影响了邻居的生活。顾城不要谢烨打扮,谢烨穿游泳衣下海,他也会不高兴,可是谢烨是上海女人,爱美是天性啊!
有一天,顾城和谢烨路过一个小商店,谢烨看到一个玩具小青蛙很有意思,而且价格还不到两美元,于是她就想买给儿子小木耳。谁知道她去付账的时候,顾城就坐在地上,跟小孩子一样,坐在地上不走了。谢烨回来,看他这样,就生气地哭了,每一次她买个什么东西,他就那样。
穷,有时候真的能让人如此恐惧!顾城一天比一天厌世,经常说要一起自杀的话,谢烨每天精神都极度紧张,每天工作回家下山的路上都担心会不会回家就看见顾城的尸体。
在岛上,没有商业和工业,不好找工作,也没有别的华人。为了生活,谢烨只能到附近的城市里打工。她在城里认识了一些朋友,因为很漂亮,又善于交际,一个新西兰男人爱上了她。
其实,谢烨也是一个女人,她也想过世俗的、至少不为衣食发愁的生活。但是,她爱的是顾城,顾城不会希望她到世俗中去的。此时的顾城,也爱上了一个叫英儿的女人。英儿曾在《诗刊》杂志当过编辑。顾城为她办理了去新西兰的手续,她也来到那个小岛上,和顾城、谢烨一起生活。
顾城是一个幻想主义者,他希望英儿和谢烨能够和平地相处。
由于英儿的出现,顾城和谢烨之间的感情彻底破裂了,他们开始争吵,顾城想要和谢烨离婚。但是,顾城真的离得开谢烨吗?就在这时,英儿也接受了一个新西兰男人的求婚,顾城更是到了崩溃的边缘。他觉得谢烨和英儿都背弃了他,也背弃了他所幻想的桃源生活。
1993年顾城在荷兰鹿特丹,身后的车上印有顾城的诗句。
1993年10月8日,顾城用一把利斧,杀死了他最爱的女人——谢烨。然后在门口的一棵树上上吊自杀了。那个戴着白色帽子的童话天使,从此只存在于照片之中。他为什么要那么残忍地杀死谢烨?有人说,那是个意外,因为从他的遗书看来,他是没有打算杀她的,他只是打了她,但是没想到她会死。也有人说,不知道谢烨说了或做了什么,让他发癫发狂了还有人说,他当时已经疯了,所以没什么好说的,只有一起去死。但一切都只是猜测,死去的人永不会为自己辩解。我们不是顾城,也永远不会明白。一个像孩子一样透明真挚的人,是怎么挥起手中利斧的?
对于谢烨,死亡是那么残酷,她是那么美,怎么会想到会被砍死,何况是死于自己爱人之手?究竟是谁,带来了这残酷的厄运?难道只是因为嫁给了一个诗人?难道对诗人来说,爱和恨,都要如此被推向极致吗?一定要如此惨烈?
17年过去了,顾城和谢烨在新西兰的车还停在那个小岛上,他们房子的四周荒草丛生,顽强的树枝穿过了车窗长了出来他们的儿子木耳一直生活在新西兰的小岛上,现在在新西兰奥克兰大学念书,专业是工程。顾城夫妇去世后,他的朋友们捐款为木耳成立了“木耳基金会”,这个基金会一直帮助木耳成长,他现在读大学的费用也是从这个基金会里获得。只是,为了隐瞒当年发生在父母身上的悲剧,他的亲人没有让他学习中文,加上新西兰知道顾城的人不多,他至今不知父母离世的真相。
顾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