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不清多久以前,昆仑那时还是三界中的第一仙山,繁盛一时,很多仙家云集在此,也有很多妖灵来此修习仙法。
那时他也在昆仑学道,正是昆仑王寂天的大弟子。昆仑王为人严肃,道法也是博大精深。他一来就誓学好师父的所有真传,不枉来昆仑一次。
长期的耳濡目染,对自己的严格要求,他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沉默冷峻。他以为师父也是如此,只是不知,其实他看到的只是昆仑王为王者为师者的一面。
直到他看到了昆仑天女,才看到了昆仑王的另一面。
那时小天女升云才几百岁,却淘气的很,对老仙者恶作剧,暗画奇门作弄那些小弟子,几乎要将整个昆仑闹翻。可昆仑王却一直是纵容宠溺,犯了再大错也最多是说两句,更别提责罚。平时他提起小天女的时候,眼中也充满慈爱。
青墨难以理解一向冷峻严格的昆仑王,怎会对自己的女儿如此纵容。然而更让他惊讶的还在后面。
天女一千岁的时候,按年龄应该开始修习仙法,可天女调皮贪玩,哭闹不肯学,昆仑王竟然也就没有再勉强。有的年老仙者不解,他却道:“我寂天的女儿,即使什么仙法也不会,又有谁敢伤她?不学就不学吧,我便让她做世间最自在的神仙。”
这样不学无术的天女,骄纵刁蛮的天女,他在心里实在是半点也看不下去,只是碍于师父的颜面,没有表现出来。
但即使他讨厌,也不得不勉强承认,天女的样貌确实算得极美。
这也难怪昆仑王众多弟子中,有趋之若鹜的一群人奉承讨好于她,想法设法接近她,甚至盼着被她捉弄。青墨对于这样的天女,以及这样的巴结者,实在是不齿。
天女许是看出自己对她的讨厌,或是觉得自己冷漠无趣,从来没有捉弄过他。青墨自然省了心,不想与这样的人扯上丝毫关系。
后来不知多久,一次他下山,无意间见到有人竟用仙力救活一株未过天劫就快死去的桃儿七。他有些惊讶,经过时才发现那仙子竟是天女。
这件事对他虽然有点触动,但并未改变对天女的看法。这样骄纵的小公主去救一朵花,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罢了。
后来过了不久,他修满历劫,飞升上仙后离开昆仑去了仙界,在星宫做了星官。后来又过了许久,他再次历劫成了上神,做了东苍宫的主事。
期间他听闻仙帝指婚,玄音太子带百仙请聘昆仑,声势之大,传遍三界。他听了这消息心中还暗想,只怕他们还没见识过这是个什么样的天女,将这样刁蛮的公主娶回仙界,以后有太子后悔的。
礼聘过后大概还有一年天女出嫁,他曾想过虽然不待见这天女,但昆仑王对他的恩情深重,天女出嫁无论如何也要送一份大礼。他是个不善交际的人,为送什么而伤脑筋。
有些事情来得就那么突然,毫无征兆。那****正在东苍宫殿中批阅星事,忽然一道金符猛然出现在他桌上,他一惊,几乎没有想立刻就退后一步祭出剑,待看清才发现是昆仑独有的传文咒。
一段文字施法刻在符咒上,即使是千里之外也会顺着主人的意思飞去,须臾就出现在对方的面前。只是这法力消耗却极大,会使用的人也不多,因此向来少有人用。
那符咒想是传得急了,就这样突兀的出现,还有些不稳。青墨诧异的接过符,读来却发现上面写的字字句句都让他震惊到难以置信。
万年的仙山昆仑,修为无人能及的昆仑王寂天,竟告诉他昆仑将在一刻覆灭。若不是他了解师父的为人,几乎以为这是玩笑。
然而师父在这最后时刻传符给他,并不是让他为昆仑什么,只是告诉他天女今后一个人孤零零在仙界,若是受了欺负,有需要帮助的地方,希望他可以帮她一点。
这是最后的托孤,他怎可能不答应。
他的师父,高高在上的昆仑王,此时只是一个遗憾的父亲。
青墨颤抖的手握着令符,说不出一句话。
不消半刻,那金光灿灿的令牌就散了光芒,一点点消失了。他知道,若是神仙逝去,他的仙力也就不复存在。
此时昆仑王,想来已……
他不愿再想,怔怔的看着令符消失的地方,郑重的跪下来,磕了三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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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墨不知天女已经来到仙界,具体在何地方更不知,想来现在在玄音身边,应该暂时不会有事。但他仍不放心的想去看看,却听说今日清早玄音已经被调到东海助战。
青墨心里忽然有不祥的预感,隐了身形在天宫寻,找了许久,第二天终于在戮仙台上看到了天女。
她一个人孤寂的站在那里,呆呆的一动不动,衣裙发丝已被风吹乱,她似乎丝毫也没有感觉,只是失神的望着。虽然没有走下去,却仿佛已经死了。
青墨忽然心中一颤,说不出的难过。她可以是刁蛮的骄纵的天女,是永远是得意甚至傲慢的,却不能是那样失魂落魄的。
不敢多想,立刻飞至她的身边将她拉开。戮仙台强大的戾气已经将她的五脏六腑损伤,她的唇边隐隐流出血来,可她似乎一点也感觉不到疼,只是呆呆的看着前面的万丈深渊。
青墨将她拉开的时候,她只是微微怔了一下,面无表情的抬头看他一眼,又将目光移回,挣了挣又向前走。他怕她发生意外,带她飞离戮仙台。
她终于醒过来,不停的挣扎,待落下来时吼道:“让开。”
他紧紧的抓着她的胳膊,不让她离开半步,然而却不知说什么。面对这件事,一切安慰都是苍白的。
后来她不挣扎了,只是呆呆的站着,他也只是陪在她身边,过了很久很久,她终于垂下眼眸,低低道:“没有昆仑了。”
声音轻的像一片羽毛。
轻得他不敢触碰。
“你若认识我,就该明白,让我活着比死了痛苦,放开吧。”没有悲伤,只有淡淡的空茫。
青墨不知怎样安慰她,但寂天最后的交代的他一定会做到。不得已冷下心开口道:“你活着就是如此一无所能,死了也要这样窝囊的去见你的父王母后吗?”
她听后睫毛颤了颤,却没有动。
青墨虽然冷漠,也不忍如此恶语伤害一个人,但此时的她真的如行尸走肉,又怎能活下去?他继续道:“魔界灭了昆仑,你是唯一活着的天女,却只有去自尽一条路,当真丢尽了昆仑王的脸。”
她听后有些动容,随后又低低道:“我又能怎样……”
“你既是这样没骨气,也不配做昆仑的天女。”
她听到这,忽然哭出声来,无助道:“我又能怎样,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做不了……”
“你还有一辈子时间,可以……去复仇。”他不知怎么竟说出这句话,虽然知道这不是一个很好的借口,以她的力量更不可能,可无论如何也先要给她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静默了许久,她终于缓缓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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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怎的,她无论如何也再不去找太子,请他封印了她的记忆与容貌,督促她修行。
后来她修养了许久,终于恢复了被戾气刺伤的身体,随他来到星宫,在房宿当值。
封印记忆后的天女,忘记一切,仿佛又恢复到了从前。只是她一如既往的贪玩,他也时常矛盾:若有一天她想起,会不会怪他没有教导呢?经历了那样的痛苦,如今或许这样让她如此自在也好。
青墨对她也因此时而严厉,时而又有些不忍。
云珠时常闯祸,他竟然也同样纵容。也许习惯了,他觉得她似乎理所应当就应是骄傲而刁蛮的,不应该受到一点委屈,永远是那样得意的样子,才是她。
他不知怎样让她快乐,他能给她的只有最大的默许与自由。
许多东西已随着时间改变,他却浑然不觉。
不知何时他开始习惯了云珠,习惯了她的刁蛮,习惯了她偶尔的恶作剧,习惯了她修行时的小小抱怨。
曾经他那么讨厌的天女,如今日日在他身边,他却不觉得丝毫的烦心。甚至有时,会偶尔想起她在他面前笑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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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青墨正准备去教导云珠修行,忽然觉得心神有些不宁,到了她的仙府也不见人。他因在她身上下过封印符咒,算出她的去向也很容易。
这一算他不禁大惊失色,云珠竟然瞒着自己去了西篁山。
西篁山是什么地方,百鬼聚集,恶灵横行,直到有无相法尘,天神来此做阵结了封印方镇住。想来今天云珠是要去取无相法尘。若一旦取下,后果不堪设想。
青墨匆匆御风来到西篁山,见远远的浓云聚集,电闪雷鸣,已知不妙。不由分说飞到万法殿,一眼就见已被恶灵逼到无处可退的云珠。来不得及多想,祭出青冥剑,挡在她身前与恶灵斗法。
法尘一去,被唤醒的恶灵越来越多,阵法已破,大殿此时已将坍塌。他不再恋战,匆忙抱起云珠,飞出万法殿。
殿外大雨瓢泼,青墨此时与恶灵缠斗,已顾不上结了界遮雨,渐渐他感觉怀中的云珠身子渐冷。
青墨心下焦急,放眼望去,西篁山除了万法殿,再无其他避雨之处。此时西篁山四个为首的上古恶灵都已苏醒,聚拢而来合力攻击。
看来他今晚是走不了了,大不了持剑一搏,只是她……青墨匆忙间只得用法力结出一间木屋,将她放入屋中,只身出来与恶灵搏斗。
他平妖不少,但眼下却是十分艰难的一场恶战。他几乎将法力耗尽才屠了四个恶灵。其他的鬼灵见为首的已被弑,都慌忙散开,一时不敢靠近。
青墨此时自己也受到重创,五脏六腑被恶灵的戾气所伤,身上也伤了多处。
大雨依旧,他浑身被雨水打得湿透,墨色的衣袍贴在身上。他用法力将青冥剑变大数倍,立在房前。剑气道道,恶灵受了青冥的正气所摄,不敢靠近。
青墨擦去唇边的血,开门进屋。
打开门的一瞬,她落入他的怀中。
墨色的袍子因雨水贴在身上,冰冷湿透的身体,碰到的是怀中颤抖的她。
他忽然心跳如鼓,从未有过的紧张。看她哭的样子,不知要怎么办。抬起的手不知放在哪里,半晌终于轻轻落在她的背上,轻拍安慰道:“没事了。”只是她却一直哭,抽噎道:“对不起……”
他怎么会怪他,又怎么舍得怪她。
有一瞬间,他想就这样把她永远抱在怀里。
青墨被自己的想法惊到,他可以守护她,陪伴她,却不能……拥有她。
师父临终前的所托,他怎可以那样。何况她此时已被封印记忆,若一旦想起,必然会此生恨他。
强压下心痛,避开她的眼神,匆忙逃出。
他已无法再停留一刻,哪怕一刻,他就要沦陷。
他已沦陷。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西篁山一片漆黑,雨渐渐小些,依旧淅淅沥沥。身边的青冥剑散发着莹莹的青光,他坐下来,靠着门,闭上眼。
冰冷的雨打在身上,他却感觉不到寒冷。雨水混着额边的血流下,他亦一点也感觉不到痛。脑中闪现的都是她的影子,她在他怀中哭的样子。他是那么想陪她,可却不能。
修行千年,他从没有如此挣扎过。努力压抑下几乎要疯狂的心,四千年来她在他身边的一点一滴,原来他记得那么清楚。
漆黑无际的西篁山,终于,他一人坐在木屋门外,任夜雨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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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之后,他们回到了仙界,云珠没有再提起,青墨亦不知如何面对。且当一梦吧,只是却是他不愿醒来的一梦。
后来,她遇到了玄音,又因玄音下凡历劫。他知道,却只骗自己不知道,不在乎。他的云珠,渐渐已与他越来越远。
他算出她将要历仙劫,取出内丹准备将来她渡劫用。他一直将她的内丹小心的收好,放在紧贴胸口的衣袋中,小小的温暖的一团,好像她一直在自己身边一样。
这也许是她与他最近的距离了吧,自私的想拥有,她却已不再属于他,只能骗自己,她还在怀中。
云珠此次历劫,脱胎换骨,内丹也因此而化。他感受到怀中的那小团气息散去的时候,心中忽然无比惶恐,她就这样远去了吗?终有一天,她也会像这样轻轻的离开他,不留一丝痕迹?
该怎么拥有,怎么挽留。
瑶台仙会上,她坐在青墨身边,一杯一杯的倒酒,他早就明了她的小心思。虽然不胜酒力还是一一喝下去。渐渐已半醉,忽然很想拥住她。可她的眼神却一直在看玄音那里,忽然心中没来由的痛。
低头思索许久,终于向她道:“这四千年来,你在星宫……可好?”
她浅浅一笑答道:“很好。”
“那么,你可愿意……”可愿意,以后一直留在我身边?只是他尚未说出口,她就因有事而离开了。
青墨怅然的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或许唐突,或许不是时候,只是他真的想留她。
酒一杯一杯的喝下,很快就醉倒。迷茫的梦中,他似乎又回到了那个雨夜,她仍在他怀中,这次他却紧紧的抓住她的手,没有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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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痛醒来,已是次日天明。他推门见到院中等待的她,说不出的欣喜。只是听到星辰私逃,被太微上神责罚一事,决定陪她去仆勾山寻星。
这么笨的她,只身去仆勾山怕是又会有危险吧。有他在,自然会守护她。如果,她还需要。
仆勾山缓缓的山坡上,暖风徐徐,绿野成海,他与她有一瞬间,那么近。近到他几乎可以感觉到她的呼吸。
近在眼前的她红润娇嫩的唇,细致柔美的脸。暖暖的风吹过他们,他几乎开口要说出:云珠……我喜欢你。
她盈盈的眼眸此时虽望着他,但却分明还有拘谨。她在他的面前从没有开怀的笑过,也许……在他身边并不快乐。
那么近的距离,心却遥远。他静静的望着她,仿佛一个轮回的时间,却没有说出口,终究只是温柔一笑。无法将你揽入怀中,你却一直在我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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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族攻打东海,他接了令带兵去而去。行军迟迟不发,终于等到云珠回来,却得知她想起了一切。
东海一战结束,她提出让他解开封印。这一天终于来了,简短的一道符咒,他念出却那么艰难。
云珠额间淡淡的红色光芒消散,渐渐恢复了曾经天女的容貌。无双的绝美姿容,却不是他认识的那个会跟他调皮、需要他保护的云珠,他只觉得陌生,不习惯的移开目光。
他觉得心中空荡,想要离开,却听她开口说要离开星宫。这一次,不是请求,她疲惫的语气中去意已决。
他自私的以为属于他一个人的云珠,终于有一天要离开他的怀抱。
他不解,带着最后一丝挽留的问她,她却道:“仙界……禁锢太多,我很怀念曾经的自由。”
自由……她要,他便给她自由。如果这样能让她快乐,那么他也会觉得满足。
那么失落,那么深爱,那么近,那么远。
你已走,我还一直在原地。
自由是我给你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