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掷并没有什么力气,枕头还没碰到费诺,半途就跌落在地。费诺这才看清房间里是怎么一番景象:整个房间彻底乱成一团,连床都移了位置,活生生像刮了一场室内的台风。潘希年蜷在床的一角,双手死死抓住床头的柱子,披头散发,满脸是泪。
“希年。”费诺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我叫你滚!你把我像垃圾一样甩给陌生人,不要你假惺惺装好人地管我这个瞎子的死活,我宁可陪他们去死!”她却发出低沉的咆哮声。
一个“死”字像一把锥子,费诺的声音不知不觉中也紧了起来:“你不吃东西是想死?”
“是!我现在这样难道还叫活吗?!”
费诺再看了一眼潘希年,正死死咬住嘴唇,眼睛里也蓄满了泪水,却强撑着不肯在他面前落下来。他忽然上前,一把抓住潘希年的胳膊,也不管后者怎么踢他打他咬他,硬是一把把人从床上扯下来,二话不说,拽住手腕往大门拖。
拖到客厅里杨淑如看得都发傻——也算是一起生活了几个月,费诺素来是风度翩翩的君子姿态,说话都从不高声,几时见过这样连拉带扯地架人出门?
瞠目结舌之中,眼看着潘希年一路无声地扭打反抗,但还是被高大的费诺毫不费劲地一路拖到门口,眼看这已经是要出门的架势,杨淑如才想起来说话:“费……费先生!”
费诺回头看一眼拿指甲掐他的潘希年,根本不为所动,甩下一句“她说想死,我带她出去走走,很快就回来”,就拽着她,扬长而去。
他拉着她不停地走,潘希年起先还在负隅顽抗,试图甩开他抓住自己胳膊的手,但很快发现这是徒劳的,再怎么愤怒,怎么用尽全力去踢打,她毕竟三天粒米未进了。
反抗逐渐微弱起来,变成被动地跟着迈动脚步;后来连脚步也踉跄起来,竭力压抑的哽咽再藏不住,随着这一晚上的秋风,轻轻地飘进了费诺的耳朵里。
费诺回头看了一眼步履艰难的潘希年,手上的力道放轻了,转而去握她纤细的手腕,脚步虽然放慢,却一刻也没有停下。
他任由潘希年无声流泪,带她走过一条又一条夜里的长街,走得久了,手心里都是汗,手腕握不牢了,就转去抓住她同样汗湿了的手。这个时候,路上的行人少了,连车也不多见,空气里依稀飘来桂花的香味,然后是香樟,各种植物的香味在这安静的夜间都浓郁起来,领着他们继续向前。
他们踩过梧桐的落叶,发出轻微的声响,潘希年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险些摔倒,费诺停下脚步,看见费力地大口喘气的她,依然一言不发,架住她,再走。
道路两边都是人家,高楼里灯火通明,不知何处冒出食物的香味,或许是年迈的父母为孩子煮的一碗粥面,又或许妻子等待晚归的丈夫同吃这顿迟到的晚饭;谁家聚在一起看一档电视剧,又是谁家推倒麻将的声音响了大半夜?
不管是谁,总是世间寻常人家,最平凡不过,最美好不过。
他们走过居民区,终于来到主干道上。宽阔的马路上灯火通明,车子呼啸而过,汇成一道道车流。
费诺臂弯里的潘希年正在微微发抖,不知何时起,她的眼泪已经收住了,额头上全是汗珠,冰冷的身体也温暖了起来。
费诺却放开了手。
唯一的倚靠骤然消失,潘希年再站不稳,腿一软顺势跌坐在了地上。费诺低头看着她,用从未有过的冰冷口气说:“慢慢饿死算什么本事,真的想死,马路就在前面。”
这陌生的口气让潘希年浑身一僵,难以置信地抬起头,脸上说不清是什么神色。费诺并不怜悯:“艾静撑到最后一刻,听到你脱险的消息才闭上眼睛。她想活,也要你活,你是唯一活下来的,却说想死。”
说完费诺又一次把她从地上拽起来,牵着毫无反抗力气的她,站到了马路边。车声隆隆,离他们不过几步之遥,他就在轰鸣的车声里对露出恐惧神色的潘希年说:“寻死一点也不难,你如果现在还这么想,我的手已经松开了。随便你。”
费诺说完撒开了手,盯着颤抖得像秋天里最后一片落叶的潘希年,抿起嘴再不说话。她的身子微微一晃,面上一点表情没有,双手怔怔垂下来,茫茫然听了许久的车声和人声,眼看就要站不住栽倒进车流深处,又蓦地一转身,紧紧攀住费诺,放声痛哭起来。
她的整张脸埋在费诺怀里,哭声闷起来,如同夜鬼的号哭,似乎要在哭声里释放一切的忍耐、痛苦和委屈。没有约束,也不再需要伪装,这世间只剩她孤零零一个人,又还有什么需要伪装的呢?
她因为孤寂而哭泣,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一刻自己的身体是温暖乃至滚烫的,给她拥抱的这个人的身体也是温暖的。他们都还活着,走了那么长的路,听见那么多人声笑语,闻见那些气味,归根到底,这都是人间烟火。人间烟火,就是活着。
他们看起来都极为狼狈,头发蓬乱,衣服也不再整齐,但费诺只是放任她在车流不断的街边恸哭,他也收起之前的冷酷神色,轻柔地拍打她的头发和脊背,丝毫不理会路人投来的诧异的、看神经病一样的目光。等她累了,哭声停息下去,费诺稍稍拉开两人间的距离,问:“还这么想吗?舍得吗?”
潘希年在迷蒙泪眼里抬脸,却是慢慢地摇了摇头。
“既然舍不得死,就更要好好活。那回家了?”
“嗯。”
出租车把他们送到最近的街口,费诺走在前面,走了两步发现潘希年没有跟上来:“怎么了?”
“脚崴到了。”
这条路出租车禁行,家又在路的尽头,费诺没多说,把潘希年背了起来。
抬头的时候他看见新月从乌云深处探出头来,对伏在肩头的潘希年说:“月亮出来了。”
“我看不见。”她轻声说。
“做完手术,就能看见了。”
“我不想和从来没有见过的陌生人一起生活。”她看似没头没脑地抛出一句。
这是这几天来一切的症结。费诺看她主动提起,也松了一口气,低声说:“那就说出来,告诉我。没人会强迫你做什么,不要和自己过不去。这一点也不值得。”
“费诺,我不想要和他们一起生活,你要是嫌我麻烦了,把我送回医院去,不要把我像东西一样打包扔给别人。”她几乎是一字一句地在说。
自从她出院,还是第一次主动叫费诺的名字。费诺心里一动,叹了口气,说:“还记得吗?在医院的时候你说你想要一个家。我也答应了你,要帮你找一个家。我想也许和你的亲人在一起,会让你更快乐一点。”
潘希年一时没说话,费诺在耐心等待的时候发现,比起几个小时前他们离开这条街道的时候,两旁人家的灯火已经有不少暗下去了。他腾出手来看一眼手表,竟然已经是下半夜了。
伏在他背上的潘希年感觉到了震动,手上的力气紧了一紧,毫无预兆地再一次开了口:“你已经给我了,你就是我的家人。”
费诺听到这句话,忍不住一笑:“谢谢你,希年。”
后半夜的街上只有路灯和桂花的香气伴着他们,叠在一起的影子形状古怪,随着脚步一下一下晃动着,如同什么上古传说中的生物。忽然费诺觉得自己衬衫后背一块有了凉意,刚一回头,就听见潘希年说:“再让我哭一次,以后我再不哭了。”郑重得像是一个誓言。
她冰凉的头发坠在费诺的颈边,如同绵绵不绝的水流,她的脸颊在费诺的肩背缓缓辗转,带来一点微弱却也真切的暖意,手臂绕过费诺的脖子,十指相钩,偶尔碰到他的下颌。这条路从未这么漫长过。
泪湿的一块止住了,再不扩大,呼吸归于平缓,颤动的身体终于平稳下来。几个字比这夜晚空气间的花香还要轻,漂浮起来,落在耳旁:“对不起,费诺。谢谢。”
潘希年既然明确表示不走,通知对方这个消息的重任,又落在费诺身上。他打电话过去说明潘希年的意思,不料对方听完,还是坚持说至少来看一看潘希年。
后来更不管潘希年和费诺的意见,也不提前打招呼,夫妻俩直接坐飞机赶到T市,下了飞机给费诺来一个电话,说人已经在T市了。
再怎么不请而至,既然来了,的确也该见上一面。他提早告诉潘希年这件事情,然后从学校赶回家,倒是比潘家的亲戚快一步。
一进门,潘希年已经坐在了客厅。她听出费诺的脚步声,一转头,声音里抑制不住的紧张:“费诺。”
费诺点点头:“我也是临时接到的电话。”
“我该和他们说什么?”
费诺脱了外套,坐到沙发的另一头:“他们是你的长辈,专门来看你,想到什么就可以说什么。”
“我从来没见过他们。”潘希年蹙起眉头。
费诺笑了:“我也没有。”
“那等一下他们来了,你能不能也坐在边上陪着我一会儿,”她低了一下头,看起来有点为难似的,“我看不见他们,也不知道他们要干吗,觉得心慌。”
“好。”
潘行夫妇一进门,就给了费诺一个大“惊喜”。
门刚一打开,也不寒暄,甚至连人都还没看清是什么样子,就一把冲上去一个抱住沙发上完全没弄清楚事态的潘希年,另一个则握住她的一只手,开始哭说:“希年你怎么瘦成这个样子,吃了这么多苦,真是不容易。事情发生的时候我们也不知道,要是知道,绝对不会放下你一个人在外地受这种孤苦……”
潘希年被抱得发蒙,整个人僵在原处,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推开这一对扑上来冲着她大掬一把同情泪的远房堂叔和婶婶,但偏偏被搂得紧紧的,动都动不得。
她害怕生人的习惯虽然在慢慢进步,总归是没有痊愈。这样一剂猛药上来,脸色和眼神很快就变了,哆嗦着嘴唇,推开的动作也用力起来。见状费诺也知道不能让这出活戏再这么演下去,开了口:“潘先生,她眼睛看不见,有点怕生,医生说最好不要让她起太大的情绪波动,对血块有影响。”
那边还是哭过这一阵,才暂时鸣金收兵,潘行的太太擦了擦泪,潘行则擦了擦脑门上的汗,还是一左一右夹着潘希年坐着,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才由潘行开了口:“真是不好意思,看到希年这个样子,一下子忘情了。”
费诺让徐阿姨给客人倒了水,又看见潘希年还是在微微发颤,就问:“希年,你热不热,额头上都是汗,过来坐。”说完也不管潘行夫妇的目光,牵着潘希年的手,把她安置在一个独立的椅子上。
这样一来才算是序曲终了,准备进入正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