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郊游结束后,我一回到家,就赶紧把那个装有棉絮的小盒子从口袋里掏出来,小心翼翼地打开盖子。
在软绵绵的棉花堆中有一个美妙的蛋,它看上去又小又脆弱,我甚至担心自己粗糙的手一不小心就会把它碰碎,根本没办法把它从盒子里完整地拿出来。我干脆想了个办法——让它顺着盒子边滑进我的手心里。
这个小蛋真的非常漂亮,看起来就像颗珍珠,发出淡淡的光晕。
看吧,这油橄榄般的粉红色——完完全全就是一颗美丽的珍珠,发出令人眩晕的光泽!那细腻的颜色好像一棵娇嫩的刚刚萌发出来的幼芽,如此清新,如此完美,没有半点污垢和瑕疵。
更加奇妙的是,这个小小的蛋里面,正悄悄地、神秘地孕育着一个鲜活的生命,它可能还不急于来到这个绚丽多姿的世界上。透过那片又单薄又脆弱的蛋壳,可以清晰地看到其中有一个纤弱的小生命正在奇妙地闪烁着——如此的粉嫩,如此的奇异,如此的美妙。哪怕是技艺再高超的调色师,也无法在纸上或者是画布上,用颜料调配出如此神秘的颜色来。如果你在调颜料的时候,把玫瑰粉和橄榄色混在一起,结果调出来的一定是那种看起来脏兮兮的,就像泥巴一样的颜色。而这枚蛋的颜色就是玫瑰粉和油橄榄色混合而成,却显得那么美轮美奂:这两种颜色在整个蛋壳上并不是混杂在一起的,它们彼此独立,却又那么融洽地以一个整体形象出现。你看那团玫瑰色正在努力地缩短自己停留在壳里的时间——希望自己早日成为一个独立的生命来到这个世界上。而那淡淡的油橄榄色也正在努力使小小的娇嫩的生命出生后仍旧无垢无瑕。
现在,这枚小小的夜莺蛋就这样安静地躺在我温暖的掌心里。
在我此前收藏过的珍品中也有类似的小夜莺蛋,可它们都是褐色的——那种像巧克力一样的深沉的颜色。唯独今天,我终于能有幸在一个长满茂密的柳树和赤杨树的树林中,在树林的一棵小小的灌木之下的一个舒服的鸟巢里,捡出了这枚橄榄色的小蛋来。
那个鸟巢里,一共有五枚像它一样的小蛋,我只拿走了其中的一枚。我希望夜莺不至于因此就抛弃它的小巢,我更希望它能继续把剩下的四枚小蛋孵出宝宝来。对我来说,一枚这样的小蛋就能满足我的渴望了。秋天的时候,我会把自己这些珍贵的收藏品带回城里。居住在城市里的人们,很少能想到鸟儿,我希望他们也能跟我一起分享如此美妙的奇观!
我一边浮想联翩,一边用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托起这个融合了玫瑰粉和橄榄色的小蛋,再用另外一只手从窗前的桌子上取下来一些一头尖尖的小玻璃管子。我选择了其中最细的一支管子,又拿过一只小碟子放在自己的面前,再取来一枚大头针。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就是在小蛋上打出一个细细的小孔,通过玻璃管把蛋壳里的蛋液吸到碟子里去。这样一来,那团玫瑰色就会从油橄榄色中彻底消失,从此这个世界上也就缺少了一只夜莺!
是啊,我常常能看到在许多村庄周围都生活着夜莺。每当白昼变长,或者漫长的黑夜来临的时候,那些浑身长满白色羽毛的柳科鸟夜莺,就会挥舞着它们的小翅膀,不分昼夜地婉转啼鸣。
就在昨天白天,我的窗口还曾经传来一阵阵夜莺美妙的歌声。只有八岁的邻居小男孩斯米尔卡吃惊地瞪大眼睛问我:“它们究竟什么时候才睡觉啊?”
晚上,当我又独自一人感到有些孤单寂寞的时候,便一个人坐在台阶上,一边吸着烟,一边胡思乱想着,夜莺们是如何打起呼哨,又是如何婉转啼叫的呢?
我抬起头,突然发现小斯米尔卡走过来,默默地坐到了我的身边,原来他也睡不着,不知道该做点儿什么。我心里想,就让他坐在我身边吧,反正他也不会影响到我。
我俩就这样静静地坐着,各自想着自己心中的事儿。而夜莺也自顾自地唱着属于它自己的歌。
突然一声长腿秧鸡刺耳的尖叫声传进了我们的耳朵。
“脏——脏!脏——脏!”长腿秧鸡大声喊叫着,飞身穿过云层,降落在乳黄色的干枯草地上。
“脂油!脂油!沥青,沥青,沥青!”夜莺悄悄地钻进灌木丛,柔声啼叫着,“脂油!”
“脏!脏!”长腿秧鸡对它喊道!
就这样,它们没完没了地互相争辩,我和斯米尔卡静静地倾听着它们热烈的讨论。
最开始,听起来所有的夜莺歌唱都很相像,长腿秧鸡发出的吱吱声,非常不和谐地和夜莺美妙的歌声混杂在一起。可是长腿秧鸡仅仅站在原地倾听了一小会儿,就自顾自地忙去了,于是夜莺也忙乎起自己的事来。就这样它们迅速走到一起,又迅速彼此独立——就像那枚小蛋里的玫瑰色和油橄榄色一样。
其实,夜莺的歌唱也各有特色。一只歌唱者,就在离我们非常近的小路对面,那片小树林中干枯的树叶上面。它的声音由低变高,听起来音调略微有点尖锐,有时候还会不太连贯,看起来,它应该是一只年幼的夜莺。
另外一只的声音听起来很低沉,但明显更有力量,曲调相对更长。它非常有信心地从低音唱起,再不断升高音调。它在离我们更远一点儿的山脚下的浴场后面,但是那声音听起来却好像近在咫尺,看起来它可真是个很优秀的歌手啊!
但是等到第三只开始歌唱的时候,我的心灵也禁不住为之颤动了。
而它其实是距离我们最遥远的一只,穿过一片农田,在农田那边茂密的云杉和杨树林中。可它发出的每一个音符,我们都能听得十分真切。它那浑厚有力的歌声轻轻松松就压住了近处的长腿秧鸡发出的吱吱声。它的确是一位出色的音乐家!
它那婉转悠长的声音动人至极,它可以如此轻而易举地从令人沉醉的高音转到动人心魄的婉转低音,再转瞬变成热烈的交响乐。
起初是低低的调子!忽而又发出高高的吱吱声。就这样它一遍遍重复着重复着!直到最后彻底停了下来了。
“不赖吧?”我兴奋地问斯米尔卡。
“小意思!”斯米尔卡带点儿轻蔑的回答可真虚伪,其实歌声还是非常合他意的。这使我联想起一个古老的寓言,好像叫《歌唱是一切伟大之母》。
当你觉得忧郁时,更要不断地歌唱,活着,歌唱;歌唱,活着,才会忘记所有烦忧,最终重新快乐起来!
这时我才突然想起,我的手上还拿着那枚橄榄色的小蛋呢,我现在还不能马上吹破它!因为那枚小蛋里还藏着一个尚未出世的夜莺宝宝呢,说不定不久的将来它也会成为一个非常优秀的歌手!这个谁也无法预料——藏在这枚薄而脆弱的小蛋里面的生命,可能成为音乐界未来的一个奇迹呢!
于是我把蛋放回了夜莺筑在灌木丛的巢里。
可是,突然间灌木丛中传出了斯米尔卡的尖叫声,还夹杂着他妹妹的嚷嚷声。
接着是鸟儿吱吱的叫声。
我惊慌失措地穿过灌木丛,跑过枯枝林。可是,我还是来迟了一步!
“你瞧着,看我把她变成什么样!”只见斯米尔卡一边说着,一边“啪啪”地把蛋向他妹妹掷了过去。
他的妹妹嘻嘻笑着,用脏兮兮的小手在自己红彤彤的脸蛋上涂满了蛋黄液。灌木丛下那个我曾经光临过的夜莺小巢,此时已经被彻底毁掉了,一切都已不复存在。
“斯米尔卡!斯米尔卡!”我不禁忧伤地对他说,“你怎么可以这么做呢!难道你不知道这就是那个夜莺的巢么!就是昨天我们曾一起聆听过它美妙歌声的那只小夜莺啊!”
“不是!不是!”斯米尔卡高兴地对我说,“这是那只小鸟的窝,就是那只在灌木丛里吱吱叫个不停的那只!”
顺着他的手指,我看到有只灰色的小鸟正在旁边的树枝上跳来跳去,它的尾巴扫过树枝,伴随着吱吱的声音。
既然斯米尔卡知道那个著名的寓言《歌唱是一切伟大之母》,难道这伟大的歌唱,就是那种鸟儿因为自己的巢被毁掉,惊惶万分,连歌声都变成一种忧伤而难听的噪音吗?当这群小孩子围住鸟巢,将它毁坏殆尽的时候,他们的父辈可能也曾经来过这里,还可能走过去亲眼看到他们正在捣毁小鸟的巢。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们主动去破坏这个长得不太漂亮的小鸟的巢呢?
从这之后,我和斯米尔卡再也没有听到过那种优美的歌声,因为夜莺已经远远地离开了这片丛林。
我把那枚橄榄色的小蛋中的蛋液吹了出来。
因为我知道,它的里面再也不可能诞生出一只能给音乐界带来奇迹的小生命了。
玫瑰色彻底消失了,而油橄榄色即使在灰尘的覆盖中也没有蒙尘,就在我把它放进我众多收藏品中的时候,我还曾为此而万分担心呢。
现在我打算把我的收藏品送到城里,全部送给那所乡村学校,也就是斯米尔卡和他的伙伴们秋天开学时,将要去就读的那所学校。
只是,他们究竟还会不会去毁掉夜莺的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