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决定结婚,在异国,没有母亲前来见证和祝福。这是马来西亚在她抵达三个月后赠予她的礼物。她发现自己要依靠绵绵不断的物质过活、玩乐,甚至是哭泣。她要寄生在一个男人的身上,用自己的青春、美貌交换他野性的岁月。在这蚊蝇曼妙丛生之处,在这阴阴大雨或者日光糜烂的地域,她翻来覆去细细想来,终究发现自己不是母亲口中所说的女子——能够携带坚强的标记去辨认所要途经的道路。她觉得这或许才是最好的选择:嫁给物质,和生活。
同去的姑娘们多半顾着自己的工作或是事情,很少顾及到她。她也不常与人言说。
街道上摆放的各式商品、果蔬、鱼肉,琳琅满目。行人手中常持一把未打开的长形雨伞。公路上的柏油铺得比故地更有些许刺鼻的味道,在炽烈的阳光下冒着腾腾热气,像口炉子。街心花园到她家的距离不是太远。她时常早起,捣弄好餐饮便独自出去散步。有时会牵上一条棕色毛皮的狗,在她看来,狗的忠实程度自然强于任何一个野性蓬勃的男人。
这算是她遇过的第四个男人,瞳孔棕褐、肤黑、微微体胖。在他这,她完全只是懂得女人机体的莫大作用,舍此无他。男人待她不薄,给她买蕾丝胸罩、红裙、法国香水及玫瑰口红。她时常觉得这些理所应当。
有时出门下着细雨,她也带着一把长柄雨伞,穿上收在抽屉里精工裁作的绸裙,捣弄一番自己新理的长卷发,化上妆。她只喜欢兰花香的唇膏和紫黑的指甲油,紫葡萄那般的色调,像凝固的血液附着于她的躯体。这种感觉给予她强烈的存在感。
希望你美丽却不肆意展露,希望你坚强却不固执倔强。母亲若在,一定会这般与她言说。
婚后的大段时日里,男人不常在家,跑业务、吃酒饭,或是兼顾其他事情,自然顾不得她。
三年,她也生厌了,对马来西亚,和这个男人。
坐上归国的飞机前,她办好了所有的手续,离婚、财产分配,以及最后一次对那个异国男人的拥抱。
夜里,飞机起飞。她喝了一小杯东南亚的醇正咖啡,怀里捧着白色的丝质披肩,没有言语。
6
母亲爱旅行,幼时常常带她折返南北,看群山河流,或是小城幽幽。
她记得最深的,是十二岁,在苏州,寒山寺,深夜僧侣的晚课。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这首唐诗最初是母亲教会她的,《枫桥夜泊》,作者张继。母亲还教会她,人的产生,物质的构成。星辰、大地、建筑、精液、卵细胞、碳氧化物、真实、虚妄、社会、生活……那时,她全然不知,倒在母亲怀里睡着了。夜里起了小风,母亲把她抱住,在星空下,生凉的庭院里,紧紧抱住。
阔大无边的寂静中,生命真的只属于自己。
每每想到自己身边没有要好的友伴,她就想问问母亲这其中的缘由。每欲开口,却总是咽了回去。
终有那天,她问了这个在唇齿间打转很久的问题。孤独是种高贵的品质,不要厌弃它。它会让我们清醒,和冷静,看这世界,和人群。孤独是我们辨认出彼此的气味。母亲是这般回答的。
她不解,表情落寞,如霜花。
这时的月光已经洒满寺院,边上的竹林传来细瘦叶片相互抚摸、缠绕的声响,院里的许多烛火都熄了,僧侣们打坐,或是就寝。四周出奇安静,任何一丝细微的虫鸣、鸟叫,甚至心跳,都能听到,很清晰,不沾半点儿白日喧嚣的粉尘土粒。她贴在母亲柔软的胸脯上,睡得颇为深沉,羊角辫垂到了裙角。
或许世界伊始,便是这般寂然。
7
母亲去接她,是在夜里。机场外没有过多的人群,只剩下一些的士在招揽生意。
她一看见母亲,便激动地向前走去,突然间又放缓了脚步,脸色平和。
母亲摁了摁她的肩头,寥寥数语,便拿过她的行李,转身走到机场外招来一辆蓝白车身的的士,并与司机商榷合宜的价格。
她出国后,母亲白天就在临近的一家丝织厂做些小活儿,平日也与她一般,甚少与人言语,只埋头做着手上的活儿来应付寂寥时日。晚上在家中,亦是独坐于枯黄挂灯下,无人以对。幸好,她回来了,此后母亲应少去几分孤寂,与失落。
马来西亚的炎热与潮湿,高大的椰子和葱绿的香蕉林,她一发不可收拾地讲述着。母亲看着坐在灰白色沙发上的她,浅浅笑着,却是那般忧伤和忧虑。她起劲了,甚至聊到了公路、行人、自己有过的那个马来西亚男人,和男人在她子宫里播种的一个精子,它剧烈地膨胀、颤动,成长到最后的止于安静。她平静地讲述在离婚前打掉一个弱小生命的经历。
母亲向她走来,咬紧双唇,在她的脸上摔下一巴掌。
我只是不愿把她生出来重复自己这样的人生!我不想成为你!她解释着,每个体腔都在振动,或是颤抖。
母亲没听,径直走向里屋,关了灯。
她往庭院走去,在一片凋落的红色槭树叶上,嗅到了荒芜的气味。但她很高兴,这是第一次看到母亲哭。
夜色将她一个人吞没。
8
她没有亲自告诉母亲,只留下一张纸条,便坐上去绿潭的火车。
绿潭在北方,黑龙江,伊春,在满布森林的幻梦里,在她又一次试图逃避的心上。
她自小便不解母亲言行,长大后自然生出不小的憎恶。母亲只允许她穿那种淡淡的蓝、米灰、粉白、袖子或领口绣着丝绒花卉的衣服,且衣上不能带有任何的卡通图案。长大后她甚是喜欢穿浓艳花俏的衣裙,可谓达到疯狂的程度。母亲只允许她随自己游览名山大川,一路上会紧紧牵住她的手,是怕与她走散。长大后她厌恶这般呵护,她更热爱一个人偏执地流浪,不带有任何亲人和家的影子。
这一次,她来到绿潭。
一个男子,从样貌上看大抵比她小上几岁,从下车到下榻旅馆,来来回回,她与他巧遇了数次,大眼、浓眉、脸颊白瓷、言语温柔、身形清瘦。她想起了父亲。
男子应是与她脾性相似,不甚交谈,只浅笑了几次,又低低地把眉角下拉。
一日,他们上下楼梯,平淡地擦身而过。
二日,他们迎面打了个照应,寥寥数语,又草草终止。
三日,他们开始有意识地打量对方,却不言语。
四日,在行程的尾端,男子进入了她的身体,在午夜的旅馆里,波澜起伏。两个人用生命最本能的方式来探索彼此的质地,一种透明而轻盈的意识,于躯体间纯粹的跃动。
她感觉美好的事物又都回来了,这么干净而本真的体悟,只有水乳交融的柔软,没有了蛮横与野性。她看见了湖泊,在黑暗中颤动的蓝色的湖泊,那是曾经蠕动于母亲腹腔中的孤独,与天真。
这一次,她在温柔的撞击中,没有喊出,爸爸。
月光从屋顶的玻璃上漏下来,伴随光泽、呼吸的皮肤流到了枕边,此刻她与一个陌生的处子相互环拥,嘴角甜甜地微笑。隐匿些许年岁的情感被剧烈拨醒,并更新着,如同一段溢出汁液的花茎,上面有纤嫩的花蕾在悄悄孕育。
她想到了母亲。
9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绿潭回来后,母亲请了假,又带她到苏州去了一回。
她们坐在寺院里,面对寂然的夜色。
母亲问她是否还记得那首叫《枫桥夜泊》的唐诗,张继写的,她点了点头。母亲再问她是否也懂得了人的产生、物质的构成,她亦是点了点头。
阔大无边的寂静中,她们似乎又回到了十二年前的那座寒山寺。母亲紧紧搂着她,她贴在母亲花瓣般柔软的胸脯上。但是此刻,她与母亲之间竟是无尽的夜色、冰凉的水雾。
她突然开口,会有天真的爱吗,这世上。
母亲告诉她,我们要拥有足够的天真,才能清醒瞥见彼此的处境,而不致陷于绝地。
她二十四岁了,但对于母亲的话语,依旧无法破解,像此刻山中的禅。
月光洒满院落,竹林里的叶子还是如当初般相互抚摸、缠绕,烛火按时熄灭。
她坐在母亲的旁边,中间隔了两三张石凳。她小声地念着张继的《枫桥夜泊》,母亲则把脸转到了一侧。
没有言语,人世又变得寂然起来。
10
又一次躺在夜的脊背上,她在等待孤独到来,然后风吹草动。
她相信孤独是真实的,而花草和夜色是虚无的。除了与虚无对抗外,她还必须接受看不见的尘土、阴影和露水,从某个叶尖漏下,洗涮自己,与过去。天空渺蓝庄严,远山宁静无声。她知道孤独是来去匆匆的,在它走后内心就会平静些许时辰,这时的自己就好像面对着未起半点儿涟漪的深蓝湖泊,就好像人世间谁都没有来过。
夜色之重。里屋的那盏灯灭了,其余的也都慢慢灭了。她依旧没有出声地看着月色,甚至听不清自己是否有呼吸,在空气里振动。
母亲出来了,穿着色调偏暗的丝绒布料裁作的圆领长袖衫,上面的花纹显然已看不清,只时而才闪现出鱼鳞般的细碎光点。
她很少想过要再向母亲问些什么,这一次,她想亦是如此。
母亲也在石阶上坐了下来,身体紧紧贴着她,用下巴枕着她始终都孱弱的肩头,轻声说,艾,妈妈一直都这般爱你。
第一次她那么轻缓地转过身来,看着母亲。头发挽髻,插着素色的花饰和银簪,双唇微微翕动,曾经藏在脂粉里的小细纹再也安抚不下。母亲老了,同庭院里那些逐渐颓靡的花草那般,老去。
她把双唇张开,试图要说些什么。
嘘。母亲对她示意,手指堵在她有点儿皲裂的唇皮上。默默地,牵着她的十指十分有力,渐渐握紧,仿佛要传输一种感受与她,是内心的感恩,无言的理解,或是因此被激发出的充沛情怀。
那一刻,她用力环抱住母亲。眼泪滴在那双枯瘦的手上。
这样的夜晚,对她来说应是重要的记忆。
这记忆将会重新解构她的骨架、体系,和思想,使她坚强地走上自己的人生之路。
如同母亲那般。
清澈阳光
文 / 韩 雨
夏天又要来了。
它带着漫天的萤火,带着积累了一年的喧嚣,带着葡萄架下的窃窃私语,带着盛放在风和时间缝隙里的花,带着午夜无边的静寂与灯火阑珊处突然爆发的欢笑,一路摧枯拉朽,席卷而来。以光的名义,以欢乐的名义,以墙角处那朵偷偷绽开的小白花的名义,迅捷无比地、投散在每个人的心里——就像记忆。
(六) (4)
于是你们,就那么猝不及防地冒出来,站在初夏清澈的阳光里,对着我微笑。
【左手倒影,右手年华】
阳光偏西、偏西、再偏西。在它终将落下去的那一瞬间,我路过小学母校,听见教室传来大声的“老——师——再——见——”。吐字不清,奶声奶气,还拖着长长的尾音,一点儿也不动听,唯一值得嘉许的就是声音很大,是我们高中生望尘莫及的。很快,就有几个小学生冲出来,背着“虹猫蓝兔”的书包,嘴巴一动一动的,蹦跳着向外冲去。
我突然间就想起小时候的自己,也是在这样美好的余晖里,背着与自己身材不相称的大书包,一步一步地向外走。身后永远都是那个高大英俊的班主任,把我们目送出教室外,然后回身去擦那块对我们来说高不可及的黑板。回到家,我会掰着手指做那些最简单的加减乘除,听安徒生的童话,王子和公主永远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九点前准时睡觉,明天又是新的一天,日复一日,却并不无聊。
对小学的记忆也就仅止于此了。
后来,看了《哈利波特》,发现除了公主,女巫也是可以得到幸福的。曾经怎么也做不出来的加减乘除成了最简单的四则运算。去上学时遇到一个人,家人笑着说这是你小学的班主任啊。仔细看却发现原来他也不是那么高大,而且头发也已经有些白了。路上有年龄相仿的人向我打招呼,点头之后却怎么也想不起来那人的名字。
最可笑的是,记得小学时有个很照顾我的数学老师,我一直叫她“东老师”。可前几天看见了“东野”这个复姓,当做稀奇事讲给妈妈听时,她却一脸平淡地告诉我,你的东老师也姓东野啊。然后一脸平静地说了一个陌生的名字——“东野传香”。
原本熟悉的人,怎么突然间就陌生了呢?记忆,竟是这么不可信吗?
左手倒影,右手年华。原来只有一点倒影,就可以控制无边的年华。
【左手经书,右手红颜】
上课了,下课了。日出了,日落了。花开了,花谢了。考试了,考完了。毕业了,升学了。
仔细想想那段刻骨铭心的岁月,概括起来也不过就是这么几个短句而已。就这么慢悠悠地升入初中。
升学的时候很险,压着分数线进入重点初中。分班时是班里第23名,这对于一向被人称赞成绩优异的我无疑是个不小的打击。升入初中,语文数学英语历史地理政治生物物理化学哗啦一下全员到齐,每次考试都要考九门,真切震撼到了心智还未完全从小学走出来的我们。于是生活仿佛突然被按了快进键一样。学习考试,考试学习。三年的初中生活缩水后也就是这么点儿内容。期中考试后是期末考试,期末考试后又是期中考试,然后又是期末考试,然后……没有然后了,要中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