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发出机械在冬天特有的粗重喘息,绝尘而去,留下司机那句“你往灯塔的方向去!”飘散在风里。我跨过公路的边界,海风扑面而来,只有海风和着一脉脉涛声,潮湿而温柔,这是大海的呼吸。
“往灯塔的方向去!往灯塔的方向去!”黑暗中,回味着司机的话,竟有些许诗意。
下意识地看了眼手机,竟然已经5:54!
我赶紧拨通那个默念已久的号码。
“你好,我是朗读者。”
忘了这是第几次,我如此问候陌生号码后的陌生人。
“朗读者”其实不是我的名字,是我在网上出售的特殊商品。买下它的顾客只需留下自己期待听到的内容、对朗读者的要求还有联系方式,而我会在指定的时间、地点,通过电话朗读指定的内容,一篇童话、一段侦探故事,甚至一封情书。虽然这项服务实在不可思议,可偶尔还是有好奇又大胆的人和我联系。
“你听见了我吗?海风很大。”我把手机凑近了些。
“嗯,听见了。”
是一个清脆却疲倦的女声。
“我刚起床,没想到你提前二十分钟打过来。”
我慌忙瞥了眼手机,原来黑暗中错把5:34看成5:54。
“对不起,我一向很守时,今天是意外。”
“别这么说,让你冬天起早赶到海边,我有愧在先。现在离日出还有十多分钟——”女孩思忖半晌,继续说道,“要不我们聊聊?呃,你怎么会想到在网上出售‘朗读者’呢?”
2
虽然我与顾客立有君子协定,不问隐私,但因为有过失在先,我还是讲起了那段故事。
十八岁那年填报高考志愿时,阴错阳差,我竟被一所陌生的大学录取,不得不来到这座陌生城市,学习一门完全陌生的语言。诸多的陌生,让我面对整个世界逐渐变得哑口无言。
一天晚上,我正在冷清的教室自修,隐隐听到断断续续的读书声,转过身,遇到一个男孩抱歉的眼神。
那时,教室里只剩我们两个人,我笑着对他说,“你可以大声读出来。”
我这才听清,他读的是《追忆似水年华》。
我有些意外,便用力地拍了拍手边的法语词典。他似乎读懂了这暗示,脸上掠过一丝惊喜,微微笑了。
后来,我们时常在那教室相遇。两个人时,他会大声朗读,我也常把自己的书给他朗读。直到有天,我惊讶地发现,书架上的书竟都被他读过,打开书,不再是沉默的文字,而是他的声音。
“然后呢?”女孩好奇地问。
“然后嘛……天就亮了!”
此时,天空透出蒙蒙光亮,海的尽头有点点金色跳跃。我瞥了眼手机,已经5:54。
“时间到了,该为你读诗了。不过,能先告诉我,为什么一定要在今天日出的时候读它吗?”
“因为诗人写这首诗的日子,正好是我的生日。可到现在,我还没有见过海,所以想‘听一听’海。”
我点了点头,把手机放在沙滩上,大声朗读起来。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转眼间,天已透亮。
“你听见了我吗?故事还没完呢……”我小声问。
3
我还记得他朗读巴尔扎克时,模仿老吝啬鬼口吃的滑稽样子,朗读雨果时,表现钟楼怪人时深沉而温柔,还有,朗读杜拉斯时,有些过分的苍老与沙哑。
我以为这样的朗读永远不会结束。直到有天,我翻动寝室里稀稀拉拉的书架,想找出一本他从未读过的书,却发现所有的都已被他读过了。打开书,不再是生疏的文字,而是他熟悉的模样。
正在我面对书本苦恼时,时间却把它偷偷地“解决”了
那时正是六月,校园最多愁善感的季节。
我两手空空来到自习室,他已经坐在了他最喜欢的靠窗位置。
那一次,他朗读的竟然是最初的《追忆似水年华》。
我们似乎都预感到了什么。
他认真而长久地朗读,我专注而投入地倾听,听到初遇时他读过的熟悉句子,听到我从未听过的陌生言辞。书被翻了一页又一页,发出簌簌的声响,如落在耳畔的一页页纸花。正当朗读的大雪将我覆盖得苍白时,黑暗却不期而至。
教室中的灯突然熄灭了,墙壁上的钟响了整整十二下。
他掏出手机,白色的光亮映出他侧脸的轮廓。我躲在黑暗之中,第一次大胆地凝视他的脸。那米色蛾翅般的睫毛,歇落在清瘦的颧骨之上,透着说不出的温柔怜惜。
“我都忘了时间,教学楼马上就要关了。灰姑娘,带上你的玻璃鞋,我们走吧。”
说罢,他收拾起东西,见我束手站在一边,疑惑地问:
“奇怪,今天怎么没带书来?”
我没有回应,只低下头看手机。
灯光映着我的脸,不知道他有没有留意,我睫毛下的秘密。
我们在通向大门的黑暗长廊并排走着,偶尔撞到他的胳膊,我会小心躲开。
他笑了,问:“你养过金鱼吗?”
“没有。”
“我很喜欢金鱼。金鱼似乎没有视力,就像在黑暗中一般。两条鱼常常差一点就撞上,才发现对方的存在,却又出于防备立马摇着尾巴游开。你刚才就像一条小金鱼。”
“你不也在黑暗中吗?人们都说鱼类的记忆很短暂,即使始终困在鱼缸里,也总以为自己到了新的地方。可我们何尝不是健忘的金鱼,活在虚构的美妙世界里?”
“也许吧——我喜欢书本里的世界。”他的语气有些失落。
他的失落让我不安,我感觉在不远处,在光亮的出口有什么将结束。
果然,在路灯下,他告诉我:
“这是我最后一次来自习了,明天结束最后一门考试,我就毕业了。”
我只能将表情藏在阴影里,用艾略特的诗向他道别。
4
“是‘在我的开始是我的结束’吗?”女孩问道。
我有些吃惊:“你怎么知道的?”
“呃——我常读艾略特的诗。”
“原来如此,难怪让我为你读书。”
虽这样说,我仍觉得蹊跷。
“不好意思,我打断你了。故事还没有完吧?”
女孩好奇地问,语气里分明藏着秘密。但我决定将故事讲完。
尴尬的离别提醒我,认识近一年,竟没问过他的名字。原来我们真的是金鱼,没有记忆,转身就忘了彼此,再多相遇,依旧是陌生人。
我开始恋上图书馆,从零开始与新环境建立关系。
一切回到最初。
陌生的书本没有他的痕迹,没有任何人的痕迹,如纯洁的婴儿,静静地躺在书架上。我想用朗读献上亲密的吻,却不能——图书阅览室不是两个人的教室,它始终总坐满了人。
我可能永远只是阅读者,如果没有遇见那老人。
天气不错的早晨,老人会拄着拐杖走进阅览室,步子从容而小心,仿佛在趟一条湍急的河,佝偻的背如小山,似乎有太多沉重的日子踏了过去。
他习惯坐在离我不远的靠窗位置,就像当年的朗读者。但他的视力似乎很糟,总捧起书,贴面而读。这大概是迷恋的最高境界:肌肤相亲。
季节本应无声地轮回。
某天,他座位上方的灯熄灭了。欲雪天气,室内光线昏暗,没有灯光根本不能阅读。可他依旧挪着步子走向那位置,坐在阴影下,翻开书本。
第二天,灯仍旧黑着。他从我旁边经过,不小心碰掉了书桌边缘的稿纸,薄而大的白纸躺在他脚边,可他还是循着往常的路线走向座位。
我拾起稿纸,上面有一双浅浅的脚印。不远处,他贴着书本,亲吻般“阅读”。
——原来,他的眼睛什么都看不见!
一周后,灯修好了。新换的灯管格外亮,可这光亮与黑暗中的老人有什么关系呢?那天,多年没有下雪的南方城市也迎来了罕见的大雪。我想,他今天应该不会来了,便凭着印象,去寻他近日“阅读”的书。
在书架深处,我找到了那淡橘色的书本,上面竟写着:
追寻逝去的时光
苦苦找寻的《追忆似水年华》的另一个译本,竟一直被他捧在手中!
在靠窗位置,我翻开书本。
熟悉的情节以陌生的方式编织,记忆中的声音纷至沓来。
“可他呢,一个在沉默和黑暗中的人,能拥有什么?”我心思一动,“为什么不做他的朗读者,用缤纷的嗓音为他朗读?”
可这决心在大雪之下,一藏便是一季。
再见他,竟是在图书馆的告示栏上。
粗黑的“讣告”二字下,是他的脸。寥寥数语,写尽生平。空洞的句号在最后,仿佛囹圄,隔绝了一生。
原来他就是声誉极佳却行事低调的老馆长。
我这才懂得,老人黑暗中的执著。
图书管理员发觉了我的失神,叹息道:“老人学问好,为人正直,参加过革命,几次下牢,好不容易出狱眼睛却坏了。”
她投给我一抹安慰的笑,继续说道:“不过,他去的天堂一定明亮宽敞,有着图书馆的模样。”
因为常来阅览室,我与管理员保持着点头之交。直到这微笑才真正打开话匣子。
我们谈论起老馆长的一切,靠窗的座位、《追寻逝去的时光》。我甚至不小心提到《追忆逝水年华》与朗读者。
“我以为读书是一个人的事,没想到书竟勾连起陌生人的命运。其实,不只老馆长,许多人都需要朗读者。你为什么不走出阅览室,做一名公共的朗读者?”
因为她的理解与支持,不久,出售书籍与“朗读者”的网上店铺开张了。她会为顾客挑选合适的书,而我负责朗读。
我给店铺起了个名字:黑暗中的读者。
5
我看了眼时间,话锋一转:“现在,该读第二首诗了吧?但我想,这诗更适合阅读。”
“的确。诗人用文字摆出海浪的形状,可诗中的秘密,朗读过才知道。”
我来不及细想,便读起诗来:
防风林的
外边还有
然而海以及波的罗列
诗歌的韵律和着涛声的吟唱,我的心跳仿佛和大海的呼吸同一节奏。
“发现秘密了吗?你听,还有——还有——还有——海——海——,音调多美啊。三个‘还’,两个‘海’终会呼唤出一个‘嗨’吧!”女孩歌唱般说道。
“你的解读真特别!”我语带惊喜,可很快冰凉的忧伤刺中心上柔软的地方:
我有多久没有说“嗨”了?莫非我已经失去唤一声“嗨”的亲密与温柔了?
电话那头女孩有些得意:“我也是你最特别的顾客吧?”
我不知该如何回应。
其实,每次朗读背后都有特别的故事。对于顾客,我只是陌生人,可声声朗读唤起的是记忆中的特殊脸孔。年幼时,我们还不识字,总有人为我们朗读,长大后,我们不再为生字犯难,沉默而自我的阅读却让我们逐渐遗忘了亲密的朗读者,直到长久的分别、偶然的意外、必然的衰老让我们失去了他们,才想着追回。
6
“嘿,你还在吗?”
女孩的话剪断了回忆的丝缕。
“对不起,我刚走神了。”
“能告诉我你在哪儿吗?我要记住这片海。”
“情人滩。在校门遇上一辆taxi,跟司机说到海边,就到了这里。”
“噢——该说再见了吧?”女孩顿了顿,“可我真不想听到这两个字。”
“难道说‘嗨’?”
“为什么不呢?”
是啊,在我的开始就是我的结束。
我向初升的太阳喊出“嗨”。
远远地,竟有回声传来!
可身后是平旷的沙滩,面前是辽阔的大海。除了灯塔,没有其他障碍物。
回声越来越清晰,向我靠近。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是早早就躺下了……”
竟是《追忆似水年华》的开头!我好奇地四下张望,只见自灯塔背后,有人带着“回声”姗姗来迟。
阳光映出他的侧脸,米色蛾翅般的睫毛落在清瘦的颧骨之上,透着说不出的温柔怜惜。
他是朗读者!
电话里女孩的笑声提醒我一切并非梦幻。我正想提问,她却已挂断电话,只留下嘟嘟的忙音回应我不平静的心绪。
“嗨!原来你在这里。”朗读者走到我面前,嗓音一如往昔。
“怎么是你?”
“调皮的表妹告诉我网上有人出售‘朗读者’,商品介绍中提到《追忆似水年华》,我便猜朗读者就是你,于是安排了这一切。”
原来,女孩一再追问只为确证我就是他们要找的人。
这也是为何世上有千万辆taxi,我却坐上凌晨五点守候在校门口的那一辆,有千万片海滩,我却走向情人滩。可世上又有多少未知啊!比如有千万种声音,我却记住他一个,有千万间教室,我却走进他在的那一间,而在时间的无涯里,在宽广的孤独中,只有他对我说出那句“嗨!原来你也在这里”!
“据说,世界上总共有五万人读完了《追忆似水年华》,我只是五万分之一,而朗读者可以是这五万人中任何人。”
“可你有没有想过,其实每个人都能找到免费的朗读者,需要的只是走到爱人面前,告诉她,我想让最爱的人读最美的故事。”
他凝视着我的眼,继续说道:“所以,灰姑娘,做我的朗读情人,好吗?”
海天尽头粼粼金色闪耀着,脉脉波浪罗列着,就像我们的故事在声声朗读中继续着。
我和玛丽的爱情故事
文 / 顾文艳
1.杰姆
今天上午,我向我暗恋了十年的女生——玛丽——表白了。
“有什么事情?”玛丽一脸灿烂地向我笑。
“那个……”我犹犹豫豫,吞吞吐吐,“我……,我妈妈说要我向你们家问好。”
“是吗?带我也向她问好。”玛丽说,说完就转身了。
“等等!”我说,然后又脸红了,“我很……很爱你。”
“爱?”玛丽不解地说,“我也爱你啊,我们一起做邻居有十年了呢,你好像我弟弟一样,哪里有姐姐不爱弟弟的?”
“那就换一个好了,我……那个,喜欢你。”我说。
“是……喜欢吗?”玛丽说。
“嗯。”我回答。
“杰姆,你也是知道的,我的男朋友是彼得。”玛丽低下头。
“我知道。”我说,然后飞快地跑了,一面说,“没关系,我说出来就舒服很多了。”
一个上午,我被这件事情烦恼得不得了。
“杰姆!快点儿上来把这道题目做了!”
“杰姆,你又做错了!”
“杰姆,去那里站着!”
“杰姆,你为什么不好好听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