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这个鸟都不拉屎的地方,人烟稀少。所以从小学一直到初三毕业,我跟毛度都在一个学校的同一个班。而我的童年,就那样一边与毛度互相安慰、一边跟毛度他爸打游击战地过来了。我跟毛度的关系在那几年好到了极点,比亲兄弟还要亲。在学校没伙食费了,都要凑齐三毛钱去食堂买个白馒头,然后一人一半。我有时候还会特仗义地说不饿,可毛度还是会喂狗似的想尽一切办法让我吃。毛度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不养好身体,怎么和我爸那个老封建抗衡。”他就是这样,什么事都要跟他爸联系在一起。包括他妈,他说他妈的死有很大原因来自他爸。如果不是他爸的疏忽,他妈就不会死。
玩归玩,淘气归淘气,书还是要念的。我虽然平时不思进取,可对念书考学的事情还是往心里进去的。中考的时候我勉强考上了县里的一所普通高中。而毛度则因为成绩太差选择了上技校。毛度上技校这件事使我非常郁闷。毛度他爸那么想毛度学好,那么想毛度考大学,却还是无奈地同意了毛度上市里一所三流技校。
刚考完试的那天,我跟毛度跑到他们家西瓜地搭建的草屋里喝酒,毛度满脸通红地冲我喊:“要不是你带坏我,我指不定也能上高中!”毛度说完就哭了,我也沉默了。然后他躺在地铺上打着呼噜睡着了,呼噜声好响好刺耳,我知道他醒着,只是想这样告诉我他很好,他睡着了。那晚一直都有个声音在我心底来回喊叫:“要不是你带坏我,我指不定也能上高中”“我指不定也能上高中”“也能上高中”……
隔了两天,毛度突然打电话到我家,话筒那头他很沉默。我还是追问着说:“是不是真的没有我,你就能上高中?”毛度什么话也没有回答,好大一会儿才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你说老封建要是突然挂了我怎么办啊?”“啊啊?什么啊!谁?”毛度的话太突然,我一时间还没有反应过来。毛度笑了笑,很勉强,说:“没什么。”
之后我就去市里打工了,在一家餐厅做服务员。毛度不知道干什么去了,我走的那天他也没有送我。我一直没有在乎他那天早上问我的话,只是一直都在想是不是自己影响了毛度上高中。毛度消失了以后,我还傻傻地想着他也跑到哪里打工去了。一个假期,我们都没有手机,联系断了好长时间。我打工的时候还在想,回家以后跟毛度比一比谁挣的钱多。
后来我回家了。回来那天我就跑到毛度家去了,在篱笆墙外面我吹了几声口哨,毛度没有出来。我很吃惊,老黑竟然不见了。然后我兴奋地叫喊着跑到毛度家里去,这是我第三次去毛度家。以前都是晚上他爸不在的时候偷着进去。不过这次老黑不见了,毛度他爸也没有跑出来,我这次还带着好几百块钱在身上,更加兴奋和张扬了。边跑着进去还大声地喊:“毛度,毛度我回来了!老黑呢?老黑怎么不见了,他是不是跟老封建一起挂了啊!”门开着,毛度一直都没有回音。我继续把刚才的话大声吆喝了一遍,跑到了里屋。
进了里屋的那刻,我呆了,彻底地呆了。屋子的中央放着一张老式桌子,桌子上摆着香炉和一张遗像。我不敢再看了,毛度这个时候就在地上跪着,头顶还戴着白。可是我不敢再说话了,连呼吸都不敢了,更不敢跟毛度搭话。如果可能,我真的想跑开。他没有跳起来抱着我说:“一个假期你去哪儿了?”只是一个劲儿地低着头。我突然感觉毛度家里被一层黑暗笼罩着,那样恐怖和悲伤。好像,全部的痛和殇都在此刻汇聚在了这间小屋。这个时候我真的希望自己的眼睛马上瞎掉,或者眼前的一切都瞬间消失。
往日我们恨透了的那个人,那个老封建,那个总打我们的恶魔,没了。此时他就在这张桌子上长眠了,只留下一张黑白的相片。时间在此刻停止,毛度从开始到现在都没有说话,我默默地从屋子里转身,离开。那两秒停顿的时间,我等着毛度喊住我,也好想说些什么。然而,我从进来到离开也是没有说一句话,我知道此刻最苍白的语言就是安慰了。所以,我走了,逃跑了。在毛度最无助最伤心的时候,我选择了逃跑。我不知道,除了这个,还能选择什么。
村里的人说,毛度他爸在矿上出了事。从煤堆里挖出来的时候已经快不行了,可还是憋着一口气说要见儿子。见了毛度以后送到医院没几天,就死了。直到死的那一刻,他还是紧紧地握着毛度的手没有松。我一点儿也不惊讶毛度在老封建死后的表现,我更不惊讶毛度他爸死之前的举动。可是毛度见到我之后的冷漠和无谓是我最最不解的。
我从毛度家回来以后就失眠了。好几天都没有睡着。每每走过毛度家门口的时候,我都很害怕。多少次地站在那道篱笆墙外,我始终没有勇气再走进去。
毛度真的消失了。我怎么找都找不到他。以后,每次走过毛度家门口的时候,我都要站在篱笆墙旁边停留一会儿。紧闭双目,不愿意睁眼忍受物是人非的痛,好像要在遐想中追回从前的记忆。
而我,始终都没有猜透毛度当年抛弃我的原因。原本我以为我一直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毛度的人,可是现在才发现,我连他为什么要躲起来都不知道。
到底是谁在年少的边缘,浅唱了一曲明媚的忧伤,任孤独的我在单色的世界里彷徨?我的童年,我的回忆,到此终结。
上海1937
文 / 苏沫颜
晚间,文静从墨尔本回来,我去机场接她,大老远就看她拖箱子过来,省略掉原计划的拥抱,我笑一笑,掏根La Rose 520递给她:“哎,据说是新款的。”
文静夹过烟拦车,“你不戒了吗?”她斜我一眼,“怎么着,我一走就没人管得住你了?”
“你走的时候我真给戒了。”我钻进车里拽她,“后来吧——你也知道,大姐恋爱了嘛,她明明说咱仨永远在一起,你说我这做弟弟的心里能好过?我每天都跟自己说,苏沫颜,你老管大姐的事儿干吗?什么时候你也恋爱了再去搭理大姐那点儿破事儿不成么?然后掏一根烟,就像刚才我递给你一样,自然而然。”
文静不作声,塞了行李拍司机肩膀:“师傅,外滩1937。”
司机是个肥肥胖胖的中年人,很少碰到年轻姑娘搭过他肩,一时间心猿意马满脸堆笑,拧了车钥匙问她:“好咧,外滩是吧?咱可先说好,打这儿到1937收您整一百,不带还价啊。”
“要开您可快点儿——”我抢文静前面说,“机场的的士海了去了,不缺您一辆。”
“嘿!”司机不乐意了,“要不您换辆车去?这哪儿?这可是上海滩,杜月笙知道不?给您便宜还不要,也不知道您怎么想的。”
“杜月笙?”文静冷笑,“敢情你一外地跑出租的也没少看上海历史?”
我盯她嘴型看,笑一笑问司机:“哎,师傅您北京人吧?”
上海的夜幕仿佛卡拉瓦乔的《莎乐美》一样,阴郁的风格勾勒出城市与生俱来的黑暗。
文静盯着窗外一排排欧式建筑发呆,“我猜这些老房子里一定有鬼魂存在。”她转过身拍我,“哎,我回来的事儿你知会大姐没?”
“你不讨厌大姐了?”
“小颜——”文静扭过头笑,“得寸进尺吧?我就问你叫上大姐没,至于把几年前的旧账搬出来?”说话间弓着腰找火,“难为你还记得,反正我不记得了。”
“是,我承认一直没忘。”伸手摸她后背,“那你还记不记得我们怎么认识的?”文静愣下,忽然觉得我说这话的时候气氛忧伤,于是吁口气:“都过去的事儿了,你还提它干吗。”
“过去了多久?”我瞄她一眼,“一天?一个礼拜?还是一个月?”
“哎呀。”文静侧过身掐我,“打机场出来你就一直唠叨。干吗,你要改行做讲师啊?”
“我是在想——哎,师傅师傅,您往左边儿那道拐进去,比较近。”我叹口气,“我在想咱仨以前,我、你、大姐,那时——哎,算啦,不说了,越想越伤心。”遂又笑笑,“你也就敢跟我说把以前的事儿忘了,有能耐你对大姐说去。”
文静笑得烂漫,“你非勾起点儿破事。”俩手搭着脑袋,绾着的头发东倒西歪,“那阵子你俩就相当于我的寄托,寄托懂么?那是能说忘就忘的?”
那天小暖打来电话时我还在睡觉,迷迷糊糊中听她说:“你在哪儿,我怀了你的孩子。”我立刻从床上爬起来正襟危坐,说:“青天白日又犯病呢?上次你就说怀上了,怎么,这次算二胎?”小暖长舒口气:“苏沫颜,我正式通知你,你当爹了。”
小暖接着说:“还记得上个月7号吧?那天我生日,我叫子嫣打电话喊你过来,结果你来了就顾着跟人喝酒。哎,那晚好像我是主角吧?你怎么个意思嘛?就算分手好歹也是朋友不是,你不理我那我就跟子嫣灌你酒啊。后来……后来的事儿你早上醒了应该清楚——”我说:“你说完了?”小暖说:“说完了。”
听完之后我安下心,上次小暖打来电话说怀上我的骨肉着实吓我一跳,爬起身往那儿赶,又是补品又是美食,可敲开门才知道上了恶当。眼下又来这招,我沉默了一会儿说:“冉小暖你够无聊啊,你说你爱女人,那我放你幸福,可你干吗还来纠缠不清?难道你是双性恋?”
小暖难得的腼腆:“是啊,你们俩我都喜欢。”
文静听我讲到这没忍住笑:“你不说我还给忘了。那什么,她真给你生了?”
“废话——”我伸手给文静点烟,“你没听过最毒妇人心么?女人天生就是骗人的料。不过,她这次倒真没骗我。”
“怎么说?”
“就是有了呗,要不那晚我去1937喝闷酒?”
“嗨——”司机边开边搭茬,“小老弟,我说你身在福中不知福。人帮你免费生儿子你还抱怨?我那婆娘要是能有你家一半脾气我就阿弥陀佛了。”说着往左打方向盘,“看您二位是外边儿回来的吧?我告儿你,现在这社会,女人帮男人生孩子可好一笔钱呢,那什么孕知道不?对,就那,这数儿——”
文静笑笑,看了我一眼没搭腔,我说:“师傅您挺能侃啊,是不是北京人都这样?”司机不好意思地笑:“那哪儿能呀,我这不听你们说感情吗,我这以过来人身份帮你们指点迷津。”
文静大乐:“师傅,这不单收钱吧?”
车子冲上高架,我趁文静闭嘴时候打量了她一下,杏眼、红唇、细腰、长腿,她还是那么漂亮,我拿手肘碰她:“这次回来打算住多久?”
“看大姐的意思咯——”文静无所谓地笑,“你通知她没?要不现在给去个电话?哎——师傅还多久到1937?”
“马上,马上——”
文静拨了号递手机给我:“你说嘛,我不知道跟大姐说什么。”
“少来,要打自己打——”
我猜大姐现在多半跟她异国的男友颠鸾倒凤,所以思之再三我还是决定放弃打这个电话。
“我不讨厌大姐——”文静忽然合上手机翻盖说,“我只是恨她。”她挪了挪身子,觉得有点儿不舒服,“哎,你给讲讲咱仨以前吧。你不说没忘吗?就从怎么认识的开始——”
其时盛夏,和北方草长莺飞的景象相比,上海的7月狼狈太多了,打开春起就透着一股子软绵绵的靡劲。偶尔飘点儿雨,但雨势不大,悉悉索索地下着总叫人觉着满弄堂里都要长出苔藓来。
如果不是小暖,我是肯定不会在炎热的傍晚逛上海夜市的,这就好比四川人绝对不会想吃上海本地产的辣椒酱一样。我曾经拿筷子蘸过,那辣椒酱甜滋滋的,跟番茄酱有一拼。
小暖打电话说:“你哪儿去了?不会我一说有了你就玩失踪吧?你还别脾气——现在有气的是我不是你,你郁闷自个儿酒吧疯去。”
我说:“冉小暖你别得瑟,倒追我的女人海了去,别以为我就死你身上了。”
小暖哼哼哈哈地笑,“得啦得啦,”她说,“谁不知道你那点儿破事儿?撑死了就仨,海了去?糊弄鬼呢?我还告儿你,1937的场子不错,要喝那儿去。”
我在电话这边笑:“什么了不起的?我还就去1937。”
据说1937的老板是一女人,巨漂亮,号称外滩一姐,领口永远露着性感的锁骨和乳房,不过没人知道她是谁,只知道她足不出户,一直窝在二楼单间。
和所有到酒吧的客人一样,我端着高脚杯往二楼蹭,其目的就是看看所谓一姐。
她很瘦,不过胜在错落有致,昏暗的灯光下曲线毕露,那是一种回眸百媚的妖娆。我匆匆举杯,然后跟平日里狐朋狗友聚会上一样仰头牛饮。
其实我对这酒吧毫无兴趣,只知道它是上海最能诠释难过、悲哀、无助等等颓废词汇的地方。
文静巧笑嫣然,“小颜——”她说,“她就是大姐,对吧?”话音落下,包里忽然飘出彩铃,文静掏出来接,还没说话,一个懒洋洋却不失性感的声音打那头传来:“文静,我大姐,你跟小颜到哪儿啦?回来也不说声,想千刀万剐呀?”
慵懒的语气让文静蓦地清醒,好半天回一句:“我们,我们——”不想她于大姐的恨只限于没见着面没通过话,此刻乍一联系忽有前尘云烟的感觉。
她杏眼如丝地往旁边看,对电话那头说:“冤家,哪儿就千刀万剐呀?我——看我一会儿怎么收拾你。”
这时,司机一个哆嗦,由岔道超车的同时一个出溜冲着前边的夏利贴了上去。
“呀——”文静把电话扔给我,一倾身,立马把住方向盘,然后挂挡,愣生生地往右甩车尾。司机尴尬得不得了,这就好比专业车手在比赛过程中虽是无意却让只习惯开拖拉机的务农大叔超车一样,他想婉转地表达下感激之情,不凑巧后边连着响起一串叫骂声和喇叭声,其中尤以上海话的骂腔最为嘹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