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远就看到唐清容了,根本不用找。
她就站在马路牙子上吸烟,迎着风,也不知道避一避,黑大衣上细细白白的全是烟灰。亦微就疾步走上去,替她拍一拍,清容没站稳,向后趔趄两步,却也不管,只吸烟,眼睛空茫茫的,不知在望什么。
这样亦微就仔细端详她,脸上的伤已简单处理过,从鼻梁到整个左边眼角青肿成一片,额角的纱布还渗着血,右手包扎过,只从白纱布间探出手指,木然地夹着一根烟。
亦微此刻不欲放肆情绪,只克制地搂一搂清容的腰,在她耳边说,“来,我们回家。”
清容却不走,直直戳在原地,突然间犯起浑来,殷殷向亦微垂询,“亦微,程森还会要我吧?”
怎么办?装没听到?亦微简直不敢去看清容的眼睛,却也无奈看了,再没见过比这更热烈更饥饿的眼睛了。但她不能骗人,江亦微是个笨蛋她甚至不会自欺,所以她只能斩钉截铁地告诉唐清容,“他不会。”
“他会的。”
“他不会。”
“他会。”
“他不会。”
这时清容就停下来,不置信地盯着亦微看,继而拼命皱起眉头,像小女孩觉得手中的公仔不称心了,不打算再要,厌恶地把她推开。亦微自然不计较清容的失控,只静静走过去揽她的腰,要带她走。谁知尚未近身清容已轰然退开,浑身的线条绷得又直又硬,突地锐声叫起来,“他会!”
“他不会!”亦微随即吼回去,比清容更高声,一张小而白的面孔骤然因暴怒而变形,呲着牙,样子像野兽。
像是终于被慑服了,清容抖一抖,随即在狂风中松弛下来。她摇晃地蹲下,将面孔埋在膝头,“亦微,我好痛”,她说。亦微便也蹲下身去抱她,轻拨她飞薄的肩头入怀,听见她的喉间因疼痛而发出“嘤嘤”的声音,比哭泣更令人心碎。是,一定很痛,连江亦微隔岸观火的人都觉得痛。
疼痛的时候人没有尊严。假使女人无须成长,不必理会生命之多艰,……,不及想完,亦微便已觉自己好荒谬,随即摇摇头,把这念头截然甩掉。清容,亦微想,清容该是值得一个男子来倾心爱慕,予她一点一滴聚沙成塔的安全,带她远离昏暗、疲倦和虚伪,令她得以终生保留顽童的神色,并且有资格始终稚气,同时她也不必太深刻(凡深刻都会痛),他可以爱她很深,但不必给她知道。而程森,终究是辜负了唐清容爱与被爱的天分了。
不过事到如今我们谁也说不好,这是他的残酷么?还是他万不得已的恩慈?
不久,始终等候在一旁的厉承友跟亦微对望一眼,竟像是彼此有了心照,完全不提问,待清容坐进摩托车的挎斗,亦微跨上后座,承友便发动了引擎带她们回家。
一路无话。亦微却伏在厉承友的背上,别转了面孔,默默流了两行泪,也不敢抬手拭,恐给清容看见。
猛然之间,也不知是到了哪一个吉时,满城的爆竹尽数炸起来,拼了命似的,整个人间都惊动了,除了热闹,不能再有情绪。真是除夕之夜呵,喜乐正与邪祟交战,沿途所见所闻,尽是电光石火,极其嚣张的声响,二踢脚时时发出锐叫,火龙般冲天而去。
眼看到家,厉承友却也不与她们商量,只缓缓将车一拐,驶去了封冻的河岸停下。
隔着浑浊的冰面,纵眼望过去是都市如群山般跌宕起伏的楼宇,恰是午夜,忽然地,城中各处爆发出无尽的颜色和光亮,呵,是烟花。不断腾起的焰火令到整座城池都在不住闪动,而当闪红闪蓝的光影不住跃上她的面孔,清容就像是被惊醒了,转脸找亦微。恰这时亦微也正看着她,两人就相视笑一笑。
稍后,亦微自大衣口袋里摸出烟跟打火机,低头点了,吸一口,安心了,忽又想起厉承友还在身后,便回头看他。只见承友双手插在夹克口袋里,微微缩着背,一副不上进的流氓样,但那双谜题般的大眼睛却无尽艰深,诡秘,华美。承友见她看他,就淘气地向她睒一睒眼,猝不及防江亦微一时间眩然了,呵,非我族类,却也如此诱惑。
随后,三个人各自转回了脸继续去看那倾城的花火。谁也没有出声。这个冬天过去了。
又几日,清容悄然返回欧洲大陆,其实本来没有归属,又如何谈得上离开跟返回,只不过寻一处地方姑且安放她残破的心境罢了。当然,最要紧是避开嗜血成性的媒体,以免作了民间茶余饭后的牺牲,众人唇舌间的祭品,让人嚼得烂烂的,尚且不吐骨头。
更何况,清容此时怀孕已逾四个月,渐渐身形面容已有些改变,自与程森惊心动魄那一役过后,对这个孩子,清容变得十分茫然,也不说要,也不说不要。只是亦微看来,始终觉她有一副悬而未决的诡秘面孔。
较之从前她孕育胎儿像是孕育着一个欢天喜地的秘密,此刻的唐清容,孕育的倒更像是个阴谋了。
但不管怎样,人在国外,孩子不论去留,事情都会比较简单。
清容走后,江亦微跟厉承友做了朋友。
时常,在北方欠缺暖气的倒春寒里,两人也烧一盆聊胜于无的炭火,围炉煮一壶绍兴花雕来喝。姜丝切很细,放一点枸杞,花雕煮出来酒香四溢,端地美妙。
承友喝一点就会脸红,酒量却不小。醉倒了他们便混在一处蒙头大睡,次日厉承友醒来最多嘟囔一句“你好香”,自去刷牙洗脸换一件衫。来往得久了,他抱怨一屋气味都是江亦微的CK one。
承友是个鼓手,他们的乐队组建不到两年,主唱、键盘跟贝斯手倒是依次换了一轮,成员各自做着多份兼差,偶尔得到机会在酒吧演出,出场费也极其微薄,“常常连来回打车的钱都不够”承友说,但亦微听了也只是点点头,不觉得有必要付出同情,因她晓得承友不需要这个,他做着自己钟爱的事,他不能说自己不快乐。
年初,乐队主唱回老家结婚,他们的排练因之有一搭没一搭,惟独吉他手小安一有空还来,望向厉承友的目光中有十二万分滚烫的爱恋,又见承友跟江亦微已经混得这样熟,并不掩饰脸上的不快跟忧郁。
“我看,像你跟小安这样也不错,彼此没有追问,走到哪儿算哪儿”,有一天亦微说。
承友正伏在沙发里,面孔给一堆抱枕埋住,闻言,昂了头来看亦微,用半只眼睛,“呵,你还真是天真。没有未来的,我们不过在比谁坚持得久一点”,他冷笑。
亦微听了有一点心寒,却也笑道:“论坚持的话,我认为小安会赢。”
“反正谁最后离场谁败得比较彻底,感情也是,音乐也是,任何事都一样”,承友从那一堆抱枕底下掏出遥控器,打开了音响,接着道:“不过,倒也虽败犹荣。”
有一回承友喝到七分醉,徐徐俯低了他的脸到亦微面前,酒气昂扬地说,“要是有一天我非得爱女人,江亦微,我就爱你吧”,亦微随之仰面笑了,顺口答道:“我很荣幸”,一面向小安眨一眨眼睛。
小安却别转了面孔,假意没看见,像是不屑于理会这样低级的玩笑。
然而稍后,当亦微自卫生间走出,一抬头却见承友迷离歪在沙发一角,手指间燃一根大麻,星般眼眸半开半合,脸上似笑非笑,火光映得他颧骨又高又亮,而小安正凑过去吻他的嘴唇,起先是迟疑地跟不确定地,渐渐他像发了狠,吻得极之狂浪,承友这时也有了回应,身体暗暗起伏着,迎向他。一时间两人的欲念之火几近可见,步步进逼以至无路可退的情欲,像是下一秒钟就要到达。
亦微心惊肉跳,非礼勿视又不知该怎么回避了,只呆在当地。
正踌躇间,那两位已分开。小安是一早晓得亦微在这边的,眼风扫过来,那样毒辣冶艳,带着挑衅带着威胁,明白宣示,厉承友是他的领地,不容旁人染指。好在亦微心中本来月白风清,故而能够坦荡回视过去,于是她发现这时小安的眼睛特别亮,特别锐,就像钻。
电光石火间,江亦微明白了,触类旁通了,她看见小安一如看见她自己,看见镜像般呈现的,占有的笨拙,占有的焦渴,以及占有的绝望。
不久天气就回暖。亦微结束了漫长的休眠,这天也与承友结伴外出,浩荡春风中,乘很久的公交车往城东的艺术工厂区闲晃。
从前的厂房一幢一幢现在成为画廊、工作室、艺术中心、酒吧和咖啡馆,内里坐着颇有些风流自命的主人,先不论作品有意思没意思,面孔上一概牛逼哄哄,连带着顾店的小妹迎宾的门童也忙不迭操起艺术家的孤芳劲儿,尤其的不爱理人。是十分好玩的现象。
承友对此很不以为然,出得门来,点支烟,对亦微道:“像这样艺术家扎堆,竞相摆谱,你不觉得其实成问题?”
是,创作者应该孤单生猛,全凭内心的驱使工作,就像西伯利亚的狼,为一次猎杀可以在雪原中静静潜伏一夜甚至更久,因为饥饿—饥饿是最真诚的力量,甚至超过爱。
但商业运作渐次驯化创作者的野性,收买他们的血气,怀柔他们的棱角,想到这里,亦微开口道:“所以你看如今,有力量的作品也少见得很了,除非不要见光,一世暗地妖娆,不过,老实讲,在今天谁还肯做梵高?”
承友听懂了,接下去,“梵高当年潦倒,却也不是他肯。钱送到眼前,名声临到头上,谁不要?死后的身价于他何益?亦微,我可不怕被你瞧不起,倘真有一天时来运转轮到我,我势必是要即时的名望,还有现钞。”
停一停,他又咧嘴一笑,“支票都不行哦。一定要红艳艳的票子一沓沓拿到手上我才最开心”,说着,一面作势数钱。
奇怪,这样俗伧的动作承友做出来却十足天真,孩子过家家似的,一点也不讨人厌。
亦微侧身过去搂他一下,当他是个小玩意儿。
那时已近午间,扑面是杨柳之风。北地初春浅淡的树影里,他两人浑身懒懒散散有煦然的暖意,是时候吃个饭,饱足之后晒一阵太阳。但他们嫌那里的餐厅贵,于是走出伪后现代主义的工厂区,在附近街边吃八块钱一碗的牛肉面。
创作应该如何保持尊严,保持与现实之间勇猛的张力?
江亦微一边埋头吞面一边暗忖,但也始终没有答案。
她只知当年米开朗琪罗在西斯廷教堂的穹顶绘制《创世纪》,全然单干,历四年完成,长久仰头作画伤害他的颈椎,折磨他直至故去。而目前坊间的这些,速成、平滑、靠一点小聪明支撑的作品,有多少可以传世,两千年后一样动荡后人的情绪,极致他们的相像,并且,清醒他们关于本质的追问?
又或者,那样的时代已经无可挽回地过去了?
这是现代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悖谬,亦微不愿常想,但偶一思之,总以头痛作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