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胡安是在奎尔公园附近认识,当时他正跟同伴在街头表演弗拉明戈。
虽是露天表演,倒也不肯自暴自弃,精气神俱在。起舞时剧烈,停顿时截然,旁边一架手风琴伴奏,舞者指间响板铿锵清脆,在黄昏的街角,惊飞了鸽群。加泰罗尼亚地区其实并非弗拉明戈的发源地,但这样的表演还是少不了的,而且受欢迎,反正每个观光客一踏上西班牙的国土,就是要看斗牛跟弗拉明戈来的,还要吃海鲜饭。
那天街上人不多,也不知怎么亦微就驻足看一阵,继而发现其中有一位舞者,帽子上别一朵红石竹,黑眼睛特别深特别暗,鬓角有点长,在耳畔轻轻打着卷。真是很莫名但他的脸令她感到愉悦,心里像是起了细细的风,突然就很缠绵。他们舞完了她还对他一笑。笑过她才有了记忆,这个人的样子,像万劫!
“全世界都是他”,森然一念之间,亦微自己骇着了,匆匆丢下几个硬币就走,她想她不可以变得这么可悲。
但是,逃不掉了。胡安已经张口叫住她,“喂,漂亮的东方人”,他说,并且对着她,浮浪地一笑,笑起来右边嘴角往上掀,竟然,也像万劫。
巴塞罗那也有狂欢节。
毒粉艳金魔窟红,闪绿萤蓝电光紫,这座城市不愧是高迪之城,一街都是颜色,妖冶而不知所云,用得简直发了狂。
亦微乍一临到街头,恍若跌进鬼域,只顾站在人群边缘看得目盲,周遭笑闹震耳,她也笑着仰向胡安,道“之前我以为中国已经够吵,原来还有西班牙。”一时又下起雨来,三月,其实还很冷。游行的队阵作鸟兽散,纷纷逃往檐下避雨,一乱起来,更是妖氛四溢。亦微跟着胡安跑进一个小小的石头穿堂,在那里胡安吻了她,感觉也很幽暗,不大像是人间的事。
雨停后她跟胡安在路上走,忽然有人拍她肩膀。
她转过头去只见那人一脸蓝紫,唬一跳,定睛看,才认出是大学里的同事。三十好几的人了,恁地会玩,今夜作绝代歌姬打扮,眼睫下镶水钻,红的,似流出一行惊情四百年的血泪,脊上展着一双夸张黑翼,镂空的,有一人多高。旁边是他的女朋友带着草莓和香槟,稍后他们打算去海滩,有人会在那里放映露天电影,阿莫多瓦,情迷高跟鞋。
这部电影,亦微早年看过好几遍,片名虽冶艳,其实是关于一个女子和她的母亲,情感中的僵局。
人与人之间除了爱,还可以有很多别的。但是没有爱,就不会有其他的一切。
望着临时张起的布幕给海风吹得一浪一浪,江亦微半梦半醒,几乎欲睡,忽然鼻端却闻到一股极为浓烈的体嗅,肉馥馥的。
受了嗅觉上的刺激,她彻底醒转来,逆着风扭头去找,却是身后不远来了几个上了年纪的西班牙女子团团坐下,她们的体嗅随风鼓荡,澎湃几近有形。哗,如此强劲的存在感,亦微心里笑得起皱,同时也觉得震撼。
西班牙女人上了年纪,几乎都很不服老,嘴唇仍要搽得血红血红,穿很艳丽的洋装,腰间竭力勒住一条皮带,陷在肉里。也不知为什么,西人一老,体嗅就随之变得无比雄壮,亦微暗忖,这就好像花朵在彻底萎败之前,香味会尤其剧烈,其实已经混合了腐烂在里面,细想很有点悲情。在巴塞罗那的海滩上,年轻美丽的西班牙女子也多,蜂腰猿背,乳房一颠一颤像兔,笑起来像狐,有时亦微几乎不能相信她们有一天也会变老,变胖,气味变得肉馥馥。
“你几岁?”胡安随口问,他望着身后那群妇人,眼神却很柔和。
亦微答“二十七”,自己都有点吃惊,这样就二十七了?
“唔,你们东方人,到三十多岁仍可混充少女”,胡安笑言。
停很久,又像是想起什么,对亦微道:“我二十三岁结婚,妻子比我年长十八岁。从前她住我家楼下,开一间裁缝店,整个街区的男人都到她那里订做西装裤。贝妮塔,她年轻的时候,人人都爱她”,胡安说,声线哑哑的当中混着海沙,“十五岁我已被她教晓性事,后来她老了,不再相信爱情。我跟她离婚,是因为如果她不相信,我也就不能够相信。”
耶稣说,你们祷告,无论求什么,只要信,就必得着。而从此胡安只相信生存,或者,还相信了弗拉明戈。
但舞者胡安只在黄昏至子夜时出现,日光下,他另有一重变貌:胡安受雇于一个二手车卖场,在那里,买车的人可以获赠二手色情杂志;热浪袭人的中午,他爱在一辆旧卡迪拉克的后座听音乐睡午觉;没有什么钱,但不大乐意让女士付账,这是胡安。
“你呢?你有没有爱过什么人,而之后,你不能再相信爱情?”
亦微被问得胸口一闷,不能言语,举目只见海面上粼粼闪着银沙,她望着胡安的脸,突然涌起情欲。
她知道她可以很快乐,当她躲开她的心。
回来亦微看当日的相片,有一张胡安替她拍的,她很喜欢。是站在地中海的晨光里,她身上裹的黑披肩让风扬起一只角,样子像鹫,敛着翅膀。
入夏后,城里突然涌出不少站街女。这两年全球经济衰退得很厉害,多数移民找不到工作,出国时借了钱,又得还债。其中不乏中国人,很容易辨认,个头小小的站在那里,姿态很僵,见了亦微这样的东方脸,眼神总是一躲,生活有时可以很没有希望,但不表示人没有尊严。那几条街此后亦微往往刻意避开不走,她不过是怕那些中国女子心里难过。
正式到了旅游旺季,日本和北欧阔绰的观光客开始大批前来,海滩人满为患。
而胡安跟他的同伴们终于有机会在一间酒吧驻店表演,逢三五六的夜间,从子夜跳舞到凌晨两三点。
酒吧的名字叫“红”,格调不高,很俗艳。但因为是在海边,占着个地利,生意还不错。主人是个中国东北女子,高颧骨,嘴唇很丰厚,又爱搽血样的口红,很老派地勾着唇线,有点年纪了,亦微跟着店里的华裔伙计叫她红姑。
“呵,昨天一个同乡的儿子办婚事,室外婚礼,就在前面靠近灯塔的那片海滩。新郎新娘乘着快艇出现,一切都很完美。结果你猜怎么着?新郎的相好跑来搅局,还把新娘的妈给打了,一脸都是血”,红姑显然有点惺惺相惜,“当年我也算是个野货了,但那个妞儿,哇噢”,一面说,她一面把左边眉毛挑很高,“really a tough bitch。”
亦微笑起来,知道红姑纯粹是兴奋于婚礼上出了这样的事,毕竟,至少,红包给得值回票价。
“中国人?”她问,凑红姑的兴。
“是,样子媚得咧,啧啧。不过我要是个男人,我也不会娶她,因为不像一个老婆”,说时红姑脸上一动,许是想起了自己,但很快又接着道:“那姑娘,据说是个搞艺术的”。
这时胡安恰换好了衣服从后台出来,穿着无袖T,露出两条暗金色的胳膊,像古罗马的神。胡安是那种夜行兽,夜越深生命力越旺盛。见她二人在聊,他对她们一笑,然后朝门口歪歪头,对亦微说,“走吧。”
长夜未央,巴塞罗那的半空中依然浮荡着音乐、酒精和夏日的荷尔蒙,不远处海滩上有交缠的人影,寻欢作乐是很正当的,如果你是一个成年人而且已经知道生命其实充满了悲哀。
夜风中,亦微仰起脸来,问胡安,“据说这个季节的巴塞罗那,空气中会有微量的可卡因,是不是真的?”
他便低头吻一吻她,道:“那有什么,南美洲人在新石器时代已懂得嗑药。”说完他放肆地咧嘴一笑,走去街对面开车。
亦微则站在原地,也笑,点了一支烟。忽又想起什么,折返回去。吧台旁,红姑已经跟一个芬兰客人打得火热,亦微不得已插话,问她,“嗯,红姑你那位同乡,姓什么?”
红姑回过头来,耸起一只肩头,感兴趣地望着亦微,答道:“姓傅,傅松岩。你听过?在东北,黑白两道都得买他的账”,接着她眼神一跳,整张脸突然闪出一种魅艳的光芒,“信不信由你,早年我跟他,有过一段情。这间酒吧,是他送给我。”江亦微信。一个女人,再沉沦,再疲惫,当想起自己曾经被爱的那一瞬间,她的脸,依然会亮如神迹。但现在亦微的担心被证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