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亦微,这位狄先生,简直是华人版的安迪?沃霍尔。他是画家?”
“不,他做烟草生意。而且崔颜自幼提醒我不要学习他穿衣的品味。”
言在却不以为然,“我认为他的坏品味,比很多所谓的好品味要来得真诚。既然乖张得起,何必终年黑白灰闷坏人?”
“你这个人,倒还有点意思”,亦微侧过脸去看他一眼。
言在为之气结,但也只是牵动嘴角笑了笑,“第一天认识我吗?”亦微不语,只去摁唱机的播放键,一时间车内充满轻慢的爵士乐。街边有少男少女在放焰火,满街火树银花,映得一窗红绿。
“来来来,再跟我讲讲你的狄叔叔”,聂言在好似对这个人很感兴趣。亦微便将头抵住车窗,想了想,道:“狄叔叔这辈子是打定了主意来红尘游戏,所以行事十分刁钻任性,肆意妄为。我想只要他愿意,炮弹可以拿来当烟花那样放。”
“我好奇的是,这么多年,崔颜甚至没有想过要改变他的穿衣品位?”
亦微却觉得诧异,这种事根本不在她的逻辑里,“为什么?对爱人当然会诸般挑剔,但对于玩伴,我们不至于有那么多要求。”她深受母亲影响,虽然她与她并不亲厚。
言在沉默了,半晌,才又问,“你呢亦微?你对我也没有要求。”
她便笑,“呵,那是因为你完美。”
不久车驶至一个红灯停下。
彼时长夜未央,斑马线上一对对手拖着手的情侣,正彼此偎依,温柔来去。繁盛都市,最不欠缺恋爱的族群。然而过了今夜他们仍相爱否?到几时?到哪里?或者这些玫瑰也像所有的玫瑰,只开了一个上午?
言在从亦微的膝头拿了她的手过来,贴上自己的面孔。亦微戴一双皮质柔软的手套,腕上有CK one清醒理智的香气。然后他将她的手放至唇边,吻一吻,又翻过她的手心来,也吻一吻。
“亦微,你爱我吗?”突然他问。
真像是轰然一声。亦微望着言在,非常无措,她的表情甚至是无辜的,因为她不知道现实中还有人会问这样的问题。但它悬在挤迫的车厢,显得尤其巨大,完全不可回避。而他正静静注视她,等她回答。
于是亦微知道言在是认真来索取答案的,她却无法给他,只能够反问过去,“那么,你爱我吗?”
不料她话音刚落他便说,“爱”,声音很轻但是极之笃定。
亦微心头一热,有一点感动,但并不见得相信,它只是,真的,很动听。
这时交通灯恰恰转绿,言在不过慢了半拍,后面便有司机拼命按车号。于是他只得转过脸去,迅速将车驶出,茫然望着前方车灯红红黄黄耀成一片金碧海,他明白自己不再有机会得到那个问题的答案。
次日耶诞,江亦微醒来便觉鼻塞头痛,伤风的症状。连日劳心过甚,苦撑时犹不觉得,逢放假才敢痛快病一场,她笑自己生个病都这样客气,十足劳碌命。言在的卧室拿专业遮光幔做窗帘,合上后当真会得伸手不见五指。黑暗中她不知辰光几许,索性闭了眼,又睡,蒙头不理日月。
再醒时就见言在俯身在她面前,一手辛辣气味激得她连打数个喷嚏。窗外昏天黑地正下着鹅毛般的大雪。日色远如星辰,黯然无光。是李白吧,写“燕山雪花大如席”,从前读到只觉他夸张,今日这一见,始知夸张是对的。这北地莽然的风情。
“起来喝姜汤”,言在递一只粗瓷大碗过来。亦微便乖乖坐起身接了,“咕嘟咕嘟”屏息喝下去,一额都是汗,忽又想起什么,懵懂道:“唔,刚才我做了个春梦。”
言在笑了,竟也顺口问下去,“对方什么样?可有我帅?”
“哗,当然帅过你。好莱坞明星呢,叫什么来的,一下子想不起来。他很Man的。”亦微皱着眉,认真想一阵,未果。
言在给她提示,“马龙?白兰度?布拉德?彼特?”
“对,他跟布拉德?彼特一道演十一罗汉。”
“啊,乔治?克鲁尼。”
“是了是了,就是他。”亦微很高兴,终于解开心结。
“这么开心?”
“即使是一夜情也该知道对方叫什么吧。”
于是聂言在像到这时才回过神来,扯来手边靠枕捂上江亦微唇鼻,并且对她装出一副凶相,“放肆。你这样算不算出轨?”两个人笑成一团。
亦微睡饱了觉,发过一趟汗,此刻来了精神,自告奋勇要做意大利肉酱面来吃。
其实也不过是花十分钟把意面煮好,冷水中过一下盛盘,浇现成牛肉酱并且加多一片芝士两枚月桂叶以及一小枝欧芹,再将盘沿抹净,上桌,这一套程序行云流水一般她做得十分像样子,嘴里且哼着歌。
言在夜班飞机要去米兰,此刻已收拾好简单行李,正倚在灶台不声不响看亦微做事。望着她雪白的小面孔,他想如此就已足够,其余尽是虚言,至于说爱或者不爱,他已是成年人何必执意索取一个朝令夕改的回答?这样想着便俯身过去,在亦微后颈窝吻一下,她回过头来看他一眼,静静笑一下,笑时眼睛弯弯的,比不笑时妩媚许多。
很快两盘意面摆上台面。背过身,亦微抽出面巾纸大力擤一回鼻涕,擤完了一本正经来质问言在,“你还是不是人哪?病成这样,你让我起身做饭给你吃?”聂言在哈哈大笑,晓得这是《春光乍泄》的台词。
他便也来了兴致,一把拉了她到怀里,笑道:“打墙也是动土,做戏不如做全套。下一个镜头轮到跳探戈。”
亦微听了突然有点黯然,低低叹一口气她说,“跳过那么缠绵的探戈,后来不也一样天各一方了”,但不待人开解,她很快又自觉地振作起来,“嗯,一度缠绵已经足够,不然还想怎样?”
春光乍泄,王家卫作品,关于二人世界里彼此间甘美的抚慰与残忍的消磨,而情爱两造,十分脆弱,如果时间不能磨蚀的,自有相处的细节来磨蚀掉它。该片英文译作Happy together,说得多好,一道寻欢罢了,不开心谁要跟你在一起?亦微于是驰然地想,与言在,如此就很好,Happy together。
黄昏时分他们才走出言在的寓所,到外面,两人浑身都是一凛。
地上雪已积得好厚。踏着雪,言在把一只小旅行袋放进后备箱,稍后将亦微送回家,他会直接去机场。亦微朝他简约至极的行头瞥一眼,笑道:“这样简单?我以为会有貂皮和草莓颜色的假发。”
言在不以为然,做出一个凛然的表情,“小姐,我是摄影师,不是牛郎。”
她就坏笑起来,不再与他贫嘴,自顾自拉开车门钻进去,外面太冷,笑起来脸都痛。
不久言在草草拂掉挡风玻璃上的雪,也自另一侧入内,带着一身寒气仿佛有形的。未待坐稳,他便探身过来,扳住亦微的肩头,重重在她唇上吻一记,吻得又深又久,而且是暖洋洋的。冬夜这样凉薄而情人突然地这样热烈,于是亦微便懵懂了,好像从没被人吻过似的,望着言在,慢慢眨了眨眼睛。片刻后像是灵魂归了位,亦微醒过来,指尖在他冰凉的鼻头点一点,轻声说,“像狗。”
路上有些塞车,街灯昏黄的,一盏一盏亮起来。
雪中,整座城市显得华丽又沉闷,一路上两人很少说话。亦微觉得身边这个男人今夜有一点叵测,有几次忍不住转头去深究他的脸。直鼻梁,嘴唇的线条是平直的,下颌的线条也是。头发很短,紧紧贴着头皮长出来,好像刺。亦微头一次发现这张面孔其实可以非常冷血,没有感情。这样她就想到,也许她并不认识他。
拨开迷雾般黑暗的情欲和对温柔的需索,江亦微并不认识与之相拥共度这个寒冬的情人聂言在。然而不必惶惑或者讶异,实际上这么多年我们谁不是,在与陌生人游戏?
到楼下,言在停稳了车,亦微知他有话要说,并不急于走,只拿起手机看了看,七点。这时言在从衣兜中掏出一个钥匙圈来,上面挂两把钥匙,递给亦微。她不出声,接过来捏在手里。
他见她接了,有点欣慰,随即说道:“可能是我贪心,亦微,但我认真渴望当我外出有你在家等着我。”
亦微闪着又细又白的牙齿笑了笑,本想打趣他,声称要把他的家洗劫一空,但到底也没有说出来。因为言在面孔上那些绷直的线条告诉她,不是打趣的时候,那是一个男人做出承诺之前的脸。
果然,言在接着说下去,“你就当我是洒狗血吧我还是得说,我想要你,想把你留在我身边,不止这个冬天。亦微,你甚至不必爱上我。你还没有爱上我,我知道,但我受得了。”说这番话时,言在的眼睛又明亮又安静,目光跟语气都好温柔,丝一样的。亦微望着他,又转头去望一望天空中的雪正细密地落在玻璃上,一粒一粒。她说不出话来,心中暗暗憎恨着这样的时刻—她憎恨每每这样的时刻自己没有办法给出相应的感情。
然而,假如再给她多一些时间呢?她会不会就爱上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