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祸1
再一夜春雨,野地中的荠菜开满了碎白花,次晨天清朗而云淡。
“阴九幽,我们进山。”阴九幽刚做完早课,柴扉一声轻叩,然后被推开。
燕九站在门口,独辫侧垂在胸前,手中提着一个竹篮,神色淡淡。
阴九幽放下盘着的腿,在看到她背后那沉重的寒月弓时不由微皱了皱眉,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在出门时接过了她手中的竹篮。篮中覆有青布,入手沉重,不知她放了什么。
入山有路,路过竹林浅溪,穿乱石坟冢,然后没入山坳,之后便是大片大片的野林。
“我们成亲吧。”正静静行走间,燕九突然道。说这话时,目光仍看着前面,但耳根却已红透,却不是因为羞涩,而是窘迫。她本是一个知书达理温柔婉约的女子,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用强迫的手段去逼一个男子和自己在一起,更没想到会主动开口谈婚嫁之事。
阴九幽闻言不惊,似乎这种情况早在他预料之中。
“九幽已入佛门,恕难从命。”在原地站定,他垂眼合十行了一礼。
燕九身形一顿,脸微侧了侧,浮起一个柔柔的浅笑,然后继续前行。路两旁稀稀拉拉地开着一些黄色的油菜花,与杂草混在一起。
“你不愿娶我,却跟我下山,只是因为怕我打扰了云渡寺的安宁吗?”她轻问,一抹苦涩浮现在眼中,却无人能看得见。
是。也不是。阴九幽缓步跟上,看着她因怀孕而略显笨重的背影,没有回答。
“也罢,只是你须得明白,就算不成亲,我还是会将你当成我的夫君。无论生死,咱们都得在一起。”抿紧唇,燕九头也不回地冷声道。
阴九幽有些愕然,为她言语中隐隐透露出的戾气以及倔强。她的所想所为似乎总是在他意料之中,又在他意料之外。
“值得吗……”他苦笑问,在看到她脚下一滑又站稳时,被惊出了一身冷汗。不由加紧走了两步,来到她的身旁,以防下次再出现这种情况时能扶上一把。
闻言,燕九沉默下来,听着两人的脚步声,一轻一重,如此相和,心中不由一酸。
“不知道,也许……值吧。”她轻喃。在别人眼中或许不值,但是于她来说,即使是勉强来的,能够像现在这样听到他的脚步声,感觉到他的存在,已算是一种幸福。
阴九幽皱眉,想到过去的自己,突然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感情的事,身于其中方知个中滋味,局外人是无法体会的,更不用说用什么理智利害来分析了。
当初自己为了复仇,而使尽手段让她喜欢上自己,便是知道她会如此,也不会有丝毫愧疚和后悔。但是如今,看着大腹便便的她,却有一些歉疚了。
“你的笛子有带吗?给我吹首曲子可好?”正在沉吟中,燕九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淡淡的哀求。
无声地叹口气,阴九幽目光往四周一扫,然后伸手在一根横伸挡于路前的树枝上摘下一片狭长的树叶。
“那笛断了,用树叶吧。”他淡淡道,然后用手指绷紧树叶含于唇间。
笛断了?燕九一惊,回头欲问是如何断的,轻灵的音符已从阴九幽的唇间逸出,于是只好暂时忍住。
山路湿滑,因太阳出来而蒸酝着薄薄的雾气,路上荒草蔓延,野花丛生,不时有蛇兔之类的野物从面前蹿过。燕九伸手拽住了阴九幽腰间的衣服,不知是害怕自己踩滑,还是想防止他摔跤。
阴九幽倒也随她,只是垂着眼,一边走一边吹着木叶之曲,神态从容而清静。
曲子是燕九以前听过的,那时他坐在老马之上,心情似乎很好,所以吹出来的曲子轻快跳跃,让闻者心情也跟着好起来。明明是同样的曲子,此时却显得不疾不徐,飘逸澹泊,与山中松风,溪涧流水混融于一体,不带分毫凡尘之意。
燕九咬紧下唇,尝到了淡淡的血锈味。乐声骗不了人,无论是曼珠的话,还是他本身的改变,都不及这首木叶曲给她的打击大。若非真的放下一切,又如何能吹得出这种意境的曲子?
“累了吗?前面有石头,可在那里歇歇。”一曲罢,久久没听到燕九说话,阴九幽还以为她有些不适,于是道。
脱了外衫垫于石上,然后才扶燕九坐下,自始至终,阴九幽都没问过她为什么要进山。于他来说,左右都是要陪她走这一遭,至于做什么倒是无所谓。
燕九静静地看着他捡了棵树干靠着,一直苍白的脸上浮起了淡淡的红晕,呼吸有些喘,显然是因为失了武功,这点山路便让他有些吃不消。
“我想在山中找个清静的地方,盖几间木屋,就我们两人住。”她开口,说出了此行的意图。她渴望能早日拥有一个真正属于她和他的家,没有其他人相扰。
原本正在慢慢调匀呼吸的阴九幽闻言,清眉一动,眼睛扬了起来。
“你快要生产,山中恐不方便。”他实言。
燕九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但是她更清楚,若在人多的地方住得久了,定然会招来麻烦,且不说他的身份会不会被人发觉,只是那一身僧人的打扮,便会惹起无数的窥探。
她想和他长久地在一起,他不愿还俗,那么自然是她妥协。何况,隐于这深山之中,于她喜静的性子来说,也算是得偿所愿。
“无妨。”她说,然后掀起篮子上的布,从里面拿出两个馒头,将一个递给他,“喏,早饭。”这是她让屋主前一夜准备好的,早上起来,没来得及吃,便把他叫了出来。
阴九幽道谢接过,用手撕着,吃得极慢。
燕九放下自己的那个馒头,又在篮中捣鼓起来,阴九幽瞟过去,不由失笑。他说怎么那么重呢,原来篮子里面放着一个瓦罐和两个碗,罐口还冒着热气,应该是粥水一类的东西。
果不其然,片刻之后,燕九便递过来了一碗小米粥。
“中午不一定回得去,所以把罐子一并带了来。”她解释,没说出的是,若不是因为考虑到他现在吃素,身体又不好,不然也不用这么麻烦。
阴九幽心中自然明白,不过什么也没说。
此时桃李之花多已谢去,树上挂起了青色的小果实,有的垂在路上,伸手可得。两人走走停停,最终偏离了小径,正午时闯入一谷,燕九心中顿时升起便是这里了的感觉。
那谷方圆不过里许,谷中稀稀拉拉地长着几棵野杏,然后是葱茸的花草。一条浅溪由谷口流入,在低凹处汇成水潭。潭水清澈,可见游鱼,到得潭心则成碧绿之色,显然极深。谷周山峰虽高,但面南的那方却有一个像被天工劈出来的缺口,不会挡住日头,因此不致使谷中阴气过重。
确定了地方,两人也不在山中多逗留,回程时顺手采摘了些野山菜。此时春末,正是蕨苔、香椿等发嫩芽的时节,漫山遍野的都是,两人摘了满满一篮,准备回去用水焯过后,拌起来吃。
回到借住的草屋时,天色已晚,不远处的人家屋顶都冒起了轻薄的炊烟。
在靠近草屋时,燕九突然拉住阴九幽。背后的寒月弓散发出阵阵阴冷焦躁之气,让她心中升起一股不祥之感。
眼前的草屋如同两人离去时那样安静,屋顶看不到四处可见的炊烟,冷清得近乎诡异。平时这个时候,那对老夫妇已经开始做饭了。
阴九幽久经沙场,即便没了武功,对危险的感知却丝毫没有退化。眉一拧,下意识地上前一步,将燕九纳于自己的身后,完全忘记自己武功尽失的事。
燕九一怔,看着他瘦削却像能撑起整片天的背脊,唇角不由扬了起来,露出一个酸涩中带着些许甜蜜的笑容,什么危险都被抛诸在了脑后。
阴九幽哪里知道她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将手中竹篮放下,低声道:“你在这里,我进去看看。”似乎,鼻中闻到了血腥味。
燕九哪里敢让他冒险,原本抓住他的手不仅没放开,反而握得更紧。
“不用。”她说,目光在四周扫了一圈,然后空着的那只手从背上取下了寒月弓,“我来!”说着,从阴九幽背后站了出来。
见状,阴九幽已然明白她的意思,心中一动,抬手阻止了她抽箭的动作,弯腰在脚边拾起一枚拳头大小的石头,递给她。相较之下,直接投石比拉弓要省下不少力气。若是以前的他,连石头都可以省了,隔空挥袖便能将门推开。
燕九接过,感到石头上似乎还带着他手的余温,突然间竟有些舍不得扔出去。脸不由因这样傻气的念头而微微一热,忙功聚右手,扬起,抛出!
只听“啪”的一声,木门吱呀敞开,原本浮在空气中若隐若现的血腥味倏浓,屋内静无人声。
出事了!两人默契地对望一眼,心沉至底,知道那对老夫妇凶多吉少。
为了安全起见,他们本应该就这样转身便走,但是若真那样,只怕永远也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更无法预料以后会发生什么危险。
“进去看看。”沉吟了一下,燕九道,手再次抓住阴九幽的手。这个时候,无论是让他独自前去,还是留在原地,她都不放心,只能将他带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