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听面包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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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绿色的诱惑

斑兰叶,

绝对不会喧宾夺主地抢味,

只是含蓄内敛地添味;

被那缕缕幽香缠绕着的

甜食或咸食,

都会变得精神奕奕,

光彩流现。

外祖母是个很奇特的女人。

住在怡保一幢双层大宅,当外祖父的事业处于巅峰状态时,家中有婢女,外出有车夫,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山珍海错。母亲有几句话,最能准确而又传神地把她当时无比风光的境况描绘出来:

“钻石、翡翠、珍珠,轮流着戴,配搭着缝工细致的旗袍;身上闪出的贵气,比天上的月亮还耀眼!”

然而,当外祖父的事业惨惨地跌落谷底时,由“无所不有”而变为“一无所有”的外祖母,却能迅速地适应情况,不投诉、不埋怨,脚踏实地地拿起针线,以缝纫为生。

童年时,我看到的,便是一个朴素无华的外祖母;一个说话不多但气质极好的外祖母。她总是忙,不是在缝纫,便是在看书;而不管是手拿针线抑或是手执书卷,她总是全神贯注。

对于一个少不更事的小孩儿来说,外祖母的世界,是我全然进不去的,而深刻地留在我记忆里的,仅仅仅仅只是她身上那一股很好闻的气味。

外祖母很爱干净,整幢屋子里里外外都被她打扫得纤尘不染。她有个习惯,喜欢把一大束斑兰叶放在案头,每隔一周更换一次,因此,房间永远氤氲着一股绿色的香气。

她穿裁剪得宜的素色衫裤,水粉是她唯一的“化妆品”。每天起身后,她便从圆肚窄口的玻璃瓶里倒出几粒雪白的粉状物,掺和了水,让粉融成液体,再均匀地敷在脸上。从外祖母身上散发出来的,便是水粉与斑兰叶相互交缠的独特香气了;那是一种比阳光还要晴朗、比月亮还要轻灵的味道。

对于当时的我来说,斑兰叶的气味,就等同外祖母的味道了。这味道虽然近在身边,但是,却又有着难以捕捉的疏离感。很多童年时罩在“云里雾里”的事情,是成长以后才了解真相的。

嫁入富户的外祖母,其实喜欢的是诗书和女红;周旋于珠光宝气的太太群中,是她没有选择的选择。在感情的世界里,外祖父是她的天、她的地、她的一切。在夫婿春风得意时,她当然必须把“贵妇”这个角色诠释得圆满出色。金镶玉嵌这种衣食无忧的日子,她当然是十分惬意的。然而,后来,外祖父生意失败,褪尽华裳的她之所以无怨,是因为她迅速地从浩如烟海的书籍中找回了失落多时的自己。与此同时,她却又焦虑地感到来日无多,因此,在为稻粱谋的生活夹缝里,她分秒必争地读、读读读。一盏灯、一缕斑兰叶的幽香,就伴着她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夜晚。

父母从怡保南迁到新加坡之后,母亲沿袭了外祖母的习惯而加以“发扬光大”,家里大大小小的橱柜,卧房的、厨房的,甚至,大厅和厕所,都放了斑兰叶。母亲说,斑兰叶是蟑螂的克星,它的气味能使蟑螂退避三舍。

我原本只单纯地将斑兰叶看成是“空气的芳香剂”“蟑螂的驱赶剂”,然而,没有想到,母亲居然让斑兰叶和食物结成“秦晋之好”!

母亲是土生土长的怡保人,对于糖水,有着与生俱来的、无可化解的情意结。家里常年长日以糖水为消夜,红豆、绿豆、白果、薏米、番薯、芋头、黑糯米,等等等等,轮流着煮,而每回烹煮糖水时,她总不忘把纤纤长长的斑兰叶轻轻巧巧地打成一个美丽的结,温柔地放进锅子里。我站在一旁看,感觉上,她放入的,其实是一只绿色的蝴蝶,蝴蝶在锅里翩翩飞舞,舞出满天满地的香味。

母亲煮鸡饭,也用斑兰叶。把米在鸡油里炒香了,才把水注入锅里同煮,这时,斑兰叶清新的香味,正好化解了鸡油过浓的腻味;而煮糯米饭时,斑兰叶又巧妙地舒缓了糯米的滞重。

我发现斑兰叶是君子食材,将它加入其他的食物里,它绝对不会喧宾夺主地抢味,只是含蓄内敛地添味;被那缕缕幽香缠绕着的甜食或咸食,都会变得精神奕奕,光彩流现。

一般而言,味蕾传承自家庭,而生活习惯呢,更是。

我的整个成长岁月都镶嵌着斑兰叶的香气,斑兰叶已变成我身上的一个细胞;所以,结婚之后,我决定把斑兰叶的绿影带进自家的后园里。

斑兰叶,真的是君子植物啊,我只随意地把它插在泥土中,它便蓬勃地长了起来,不必施肥、无须浇水,靠着阳光雨露,它长、不断地长、疯狂而又安静地长,长长长、长长长,要不了几个月,满地娇艳的绿影,便形成了我家后园一道永远的风景。

有一回,作家赵长天和钟怡雯到访,品尝了掺了斑兰叶汁液做成的甜点,都很希望能把这一圈香香的绿影携回他乡,带返家中。我于是把后园里两株斑兰叶连根拔起,包扎好了,让他们分别带回上海和台湾。大家都动情地说,他们栽种的,是一份属于新加坡的隽永记忆。彼此都忙,别后不曾再联系。这份绿色的“记忆”,也许“入乡随俗”地在他地兴旺成林,也许因“水土不服”而枯萎凋谢了;然而,不管结果如何,重要的是,异地这两位朋友,永远都不会忘却对斑兰叶曾经有过的钟情和倾心。

比起外祖母和母亲,我对斑兰叶几乎是“穷凶极恶”地物尽其用的。衣服、书籍、炊具、碗碟,全都缠缠绵绵地沾着绿影、染着香气,除此以外,我还用它来烘焙蛋糕呢!

认识一位执教鞭的朋友,年过半百,没有结婚,教学之余,把全副心思用在炊事上,最爱的是烘焙糕点。当她第一次让我品尝那个绿得十分妩媚的斑兰蛋糕时,我惊艳;而吃进口里时,蛋糕所蕴含的那恰到好处的湿度和那软滑松化的质地,又使我惊叹。追问秘诀,她淡淡地说:“功夫繁杂,很难学的。”我听不出她弦外之音,急切应道:“你说你说,我看看能否化繁为简。”她面有难色地说:“步骤太多了,我记不来。”我居然愚蠢地要求:“明天把食谱带来给我,好吗?”次日,她没带,说是“忘记了”,以后,当然还是“一忘再忘”。纵是再蠢,我还是明白了,这个喜欢烘焙糕点的人,不爱分享秘诀。

后来,挚友卢美玉告诉我,斑兰蛋糕和橘子蛋糕同是属于“海绵蛋糕”的类型,除了用料不一样,烘焙原理是一致的。

啊,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我于是根据同样的方法,不太费劲,便烘出了很圆满的斑兰蛋糕,有着“恰到好处的湿度和软滑松化的质地”,而且,绿得像个妩媚的小湖泊。

蛋糕里,藏着斑兰叶美丽的魂魄。

一回,浴在艳黄的月色里,捧着又香又软的斑兰蛋糕大口大口地吃着时,外祖母坐在斑兰叶旁执卷而读的优雅身影忽然闪了出来。

啊,外祖母的前世,也许是一株斑兰叶呢!

也许。

外祖母因此有着和斑兰叶一样的特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