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梳着两条长辫子的小女孩,忽然冲出来,拉伎他们的手,在他们的手心里塞了块冰糖,红着脸:“这是我最喜欢吃的,可是我情愿让你们吃,因为你们都是好人,我长大了也要跟你们一样,别人家里着了火,我也会帮着去救的。”
陆小凤轻抚着她的头发,想说话,咽喉里却像是被塞住赵君武看着她,几乎连眼泪都要掉了下来,只觉得自已刚才就算真的被火烧死,也是值得的。
就在这时,忽然有个小小的黑脑袋,从旁边一条又脏又窄的阴沟里钻出来,指着陆小凤大声:“他不是好人,他骗我,阿姨没有糖给我吃。”
一个小小的黑人从阴沟里爬出,竟是那傻头傻脑的脏小孩。
他居然还没有死,也许并不是因为运气好,只因为他的愚笨无知,除了他之外,无论大人小孩都不会把自己塞进这么脏的阴沟里。可是他有眼睛,而且刚才也在陈静静屋里,现在他已是唯一能说出当时情况来的人!
陆小凤眼睛亮了,立刻迎上去,这孩子能不能把那凶手的样子描叙出来?他虽然没有把握确定,但希望总是有的。
忽然间,人丛中有人大叫:“他虽然帮着救火,放火的人也是他,大家莫要上了他的当。”
几个人大叫着冲出来,往陆小凤身上扑过去,情况立刻混乱,虽然有的人坚决不信,有的人已在怀疑,有几个房子已被烧光了的,更是不分青红皂白,也往陆小凤身上扑。
他们本就是头脑简单的小人物,看见自己的家被毁了,早已眼睛发红,想找人拼命。
陆小凤并不怪他们,更不愿对他们出手,幸好有赵君武在旁边挡着,他虽然挨了几拳,总算还是冲了出去,可是那脏小孩却已不见了。
阴沟旁还留着几个水淋淋的脏脚印,火窟里还在冒着青烟。
陆小凤咬了咬牙,忽然又冲进火窟。
赵君武旗下的镖师趟子手们,也已起来镇压住暴乱的人群,赵君武又以自己的身分保证,陆小凤刚才一直跟他在一起,骚动才平息,再问刚才第一个大叫的人是谁,就没有人知道了。
这时陆小凤居然还留在那滚烫的火窟里,也没有人知道他在找什么?
“你刚才在找付‘么?”
他们一离开火场,赵君武就忍不住问他,陆小凤却没有回答。
他眼睛里一直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过六知是正在思索着一个难题,还是已经把这难题想通了,赵君武没有再问下去,也开始思索,忽然又:“刚才冤梗你的那个人,一定就是放火的人,想要你替他背黑锅。”
陆小凤又沉默了很久,才缓缓:“他们并不是要我背黑锅,而是要灭口。”
赵君武:“灭谁的口?从阴沟里爬出来的那个傻小子?”陆小凤点点头。
赵君武皱眉:“那么样一个傻小孩,能懂什么?”
陆小凤叹了口气:“他们本来的确不必这么样做的。”
赵君武也叹了口气:“不管怎么样,事情总算已过去,咱们喝酒去。”
陆小凤:“你要我陪你喝酒,恐怕要等一等了。”
赵君武:“为什么?”
陆小凤握紧双拳,缓缓:“不找到飞天玉虎,我从此绝不再喝一滴酒。”
赵君武:“我能不能帮上你的忙?”
陆小凤:“能!”
赵君武:“你说。”
陆小凤:“这一带你比我熟,你……”
他声音忽然压得很低,好像生怕被人听见,因为他已发现飞天玉虎的势力所及处,远比他以前想像中还要大得多。
等他说完了,赵君武立刻:“这件事我一定替你做到,有了消息后,怎么样通知你?”
陆小凤:“你有没有到银钩赌坊去赌过钱?”
赵君武笑:“不但去过,而且还跟那大胡子赌过几手,居然还赢了他几百两银子!”
陆小凤:“半个月之后,我们在那里见面,先到的先等,不见不散!
赵君武看着他,忽然:“谢谢你!”
陆小凤笑了:“我要你替我做事,我没有谢你,你反而谢我?”
赵君武:“就因为你没有谢我,所以我才要谢你”
陆小凤:“为什么?”
赵君武眼睛里发着光:“因为我知道你一定已把我当作朋友朋友!这两个字多么光荣」多么美丽。”
你若也想和陆小凤一样,受人爱戴尊敬,就一定要先明白一件事。
真正能令人折服的力量,绝不是武功的暴力,而是忍耐和爱心。
这并不是件容易事,除了广阔的胸襟外,还得要有很大的勇气!
屋子里布置得幽雅而干净,雪白的窗纸还是新换上的,窗外天气晴朗,阳光灿烂,窗台上摆着水仙和腊梅,丁香姨居然已能坐起来了,苍白的脸上已有了红晕,就像是要朵本已枯萎的花朵,忽然又有了生命。
这一切都是非常令人愉快的事,陆小凤的心情显然也比前几天好了些。
“我答应过你,我—定会再来看你“我知道!”丁香姨脸上居然露出温柔的微笑“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她斜倚在床上,床上铺着刚换过的被单,她身上穿着温暖舒服的宽袍,袍子很长,袖子也很长,掩住了她的断足和断腕。
阳光穿过雪白的窗纸照进来,她看来还是那么美丽。
陆小凤微笑着:“我还带了样东西来!丁香姨眼睛里发出了光,失声:“罗刹牌?”
陆小凤点点头:“我答应过你的事,一定会做到,我没有骗你!”
丁香姨眨眨眼:“难道我又骗了你?”
陆小凤拉过张椅子坐下:“你告诉我,陈静静是你的好朋友,我可以信任她!”
丁香姨承认。
陆小凤:“她真的是你的好朋友?你真的能信任她?”
丁香姨转过头,避开了他的目光,呼吸忽然变得急促,仿佛在勉强控制着自己,过了很久,还是忍不住说出了真心话“她是个婊子!”
陆小凤笑了“可是你却要我去信任一个婊子!”
丁香姨终于回过头,勉强笑了笑:“因为我是个女人,女人岂非总是常常会叫男人去做一些她自己不愿做的事!”
这理由实在不够好,陆小凤却似乎已很满意,因为她是个女人,你若要女人讲理,简直就好像要骆驼穿过针眼一样困难。
丁香姨忽又问:“她是不是死了?”
陆小凤:“嗯!”
丁香姨轻轻吐出口气,脸上的表情就像是刚吐出口浓痰。
陆小凤盯着她,忽然问:“你怎么知道她已经死了?”
丁香姨又转过头,轻轻咳嗽了两声,才缓缓:“我并不知道,只不过这么样猜想而已!”
陆小凤:“你怎么会这样想的?”
丁香姨:“你刚才既然那么样问我,可见她一定做了很多对不起你的事,对不起你的人,岂非是活不长的!”
这解释更不够好,陆小凤居然也接受了“不管怎么样,我总算已要回了罗刹牌,总算没有白走一趟!”
听到“罗刹牌”三个宇,丁香姨眼睛里又发出了光,看着陆小凤的手伸进衣襟里,看着他拿出了这块玉牌,眼睛里忽又流下泪来。
陆小凤了解她的心情。
就为了这块玉牌,她不惜毁了自己的家,毁了自己一生的幸福,连自己的人都变成了残废。
这块玉牌纵然是无价之宝,可是幸福的价值岂非更无法衡量。
她这么样做是不是值得?现在她是不是已经在后悔?
陆小凤也禁叹息:“假如这是我的,我一定送给你,可是现在……”
丁香姨打断了他的话,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用不着解释,现在你就算送给我,我也没有用了!”
她的泪又流下,慢慢的接着:“现在我只要能看看它,摸摸它,就已心满意足!”
陆小凤也了解这种感情,立刻把罗刹牌送过去,丁香姨的友情却更加痛苦。
她已没有手,这块她不借牺牲一切来换取的玉牌,虽然就在她面前,她也没法予伸手来拿了,这种痛苦岂非已不是任何人所能忍受的,可是她却偏偏只有忍受。
陆小凤又不禁叹息,勉强笑:“我把它放在你身上好不好,拘;至少可以看得清楚些!”
丁香姨点点头,看着陆小凤把玉牌放上她的胸膛,含泪的眼睛里忽然露出种谁都无法解释的表情,也不知是感激?
是欣慰?还是悲伤?
阳光满窗,玉牌的光泽柔和而美丽,甚至还是温暖的。
丁香姨垂下头,用嘴唇轻吻,就像是在轻吻着初恋的情人。
“谢谢你,谢谢……”
她反反复复不停的说着,用两只断腕,夹起了玉牌,贴着自己的脸。
陆小凤不忍去看她,他记得她的手本是纤细而柔美的,指甲上总是喜欢染上一层淡淡的玫瑰花汁,使得她的手看来也像是朵盛开的玫瑰。
可是现在玫瑰已被无情的摘断了,只剩下一根光秃丑陋的枯枝。
玫瑰断了明年还会再生,可是她的手……
陆小凤站起来,转过身,突听“噗”的一声,一样东西穿破窗户,飞了出去,接着,又是“刺”的一响,一样东西穿破窗户,飞了进来。
他立刻回头,丁香姨用两只断腕夹着的玉牌已不见了,心口上却有一股鲜血泉水般涌了出来。
她嫣红的面颊又已变为苍白,眼角和嘴角在不停的抽动,看来仿佛是在哭,又仿佛是在笑。
就算是笑,那也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凄凉痛苦的笑,一种甚至比哭还悲哀的笑。
她看着陆小凤,发亮的眼睛也变成死灰色,挣扎着道:“你……你为什么不追出去?”
陆小凤摇摇头。脸上只有同情和怜悯,连一点惊讶愤怒之意都没有。
丁香姨这么佯做,竟好像早已在他意料之中,过了很久,才黯然:“你是不是又被人骗了?”
丁香姨的声音变微弱:“我骗了你,他却骗了我,每个人好像都命中注定要被某—种人骗的,你说对不对?对不对……”
她说得很轻,很慢,声音里已不再有悲伤和痛苦。
在临死前的—瞬间,她忽然领悟到一种既复杂,又简单,既微妙,又单纯的哲理,忽然明白人生本就是这样子的。
然后她的人生就已结束。
一个人为什么总是要等到最后的一瞬间,才能了解到一些本来早巳该了解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