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赵恩音演奏出的优美梦幻不同，在我的手指之下，美丽而悠扬的钢琴声首先流淌在空气的每一个分子之中，随着音乐力度层层增加，乐声却在不经意处转为悲怆和沉重。这段曲子的难度在于要将暗潮汹涌的黑暗与危险，隐藏在舞会看似欢乐激昂的气氛之中……盛大的选妃舞会已经开场，白天鹅奥杰塔公主却被罗德巴尔关进了魔宫，他的女儿奥黛儿——邪恶的黑天鹅变成奥杰塔的模样，出现在毫不知情的齐格弗里德王子面前，要求他实现自己的誓言。“王子殿下，我如约出现了，那么请按照我们的约定向我宣誓吧。”
“我，齐格弗里德王子，宣誓娶面前的女孩成为我的王妃。从现在开始，我将用整个生命的来爱你。”
“不——齐格弗里德，我才是奥杰塔。”
“愚蠢的公主，你的王子已经向我宣誓了他的爱情，你永远也无法破除魔咒。不过，我的父亲，会好好疼爱你的。”
黑天鹅奥黛儿骗取了齐格弗里德王子的爱情，匆匆赶到的奥杰塔只能变回白天鹅痛苦地飞走。齐格弗里德王子这才知道自己受骗，他不顾一切地推开奥黛儿的纠缠，来到魔宫和罗德巴尔决一死战。手指在琴键上激昂地跳动着，额头很快渗出了大滴大滴的冷汗。每弹奏一次琴键，都带来难以忍受的疼痛，我的整个身体，整个心脏都在狂烈的缩紧。坚持……一定不能放弃！就算这场演奏之后，我的手永远不能演奏，我也不能让渡井英再次为我失望……激烈狂暴的旋律描绘出黑沉沉的快要崩塌的天空。雷鸣电闪，狂风骤雨，仿佛要吞没整个宇宙。这段悲伤的旋律顿时席卷了所有听众的情绪，让人跟着陷溺于命运无常的捉弄之中。罗德巴尔拥有邪恶的魔法，身为人类的齐格弗里德王子根本无法与他抵抗。沉重而飙急的旋律象征着魔鬼利剑的风漩，就好像一条条残酷的鞭子从天空凶猛地抽打下来，将王子围困的密不透风。
终于，罗德巴尔用利剑指向了齐格弗里德王子的胸口。“奥杰塔，如果你想救这小子，那么，你愿意嫁给我吗？愿意发誓爱我吗？”
“不能发誓，奥杰塔，不能把心交给魔鬼！”
“快说奥杰塔，你是发誓爱我呢？还是让我把他杀了！”
“罗德巴尔……我发誓，发誓从心里……从心里……”
“住口！不要向魔鬼宣誓！”
那一刻，如滚滚洪流宣泄不止的钢琴声突然停止了！那个空白了一秒的声音，仿佛吞没了一切。一瞬间凝固了所有人全部的血液，仿佛湍急的水流集聚在一个无限陡峭高耸的悬崖处。一时间，全场的听众都忘记了呼吸。此时此刻，面对着泪流满面的奥杰塔公主，齐格弗里德王子毅然夺过罗德巴尔手中的剑，深深地刺进了自己的胸膛！鲜血四溅的时刻，恢宏澎湃的钢琴声再次响起，整首乐曲达到了最高巅峰！激昂的音乐声如怒涛翻滚，咆哮奔腾，又仿佛骤雨抽打着地面。每一个音符都像是在为王子的命运悲鸣般，在暴风雨中拼命地摇撼着、呼叫着……深深地撼动人心。就在众多观众热泪盈眶之时，一个华丽的音阶忽然像是冲出黑暗云层的一缕光芒，琴声发生了极为戏剧性的变化。原本需要强大音乐技巧才能驾驭的转变，此时此刻，却由我内心深处的全部情感用力支撑着。每个人脸上都露出不可思议而又怀着巨大期待的表情。
紧接着，那一连窜暴风骤雨过后是无垠的舒缓与悠扬。白昼的光明由夜空中迸射出来的一刹那，魔鬼的宫殿崩塌了，猫头鹰罗德巴尔和他的女儿在徐徐上升的旭日中化为灰烬。原来，是齐格弗里德王子对爱情震撼人心的忠贞，终于破除了罗德巴尔的魔法。阳光投射出金色的万丈光芒，微风掠过一碧如洗的辽阔天空，奥杰塔公主与齐格弗里德王子紧紧相拥在魔宫的废墟之上。与此同时，有什么东西也驱散了我指尖剧烈的痛楚，冲破着我内心的阴霾和怯弱。曾经对音乐的迷茫，那种站在迷雾笼罩的十字路口不知道该走往哪里去的无措，倦怠甚至放弃，也仿佛在滂湃的音乐声中化为阳光下的渺小尘埃，渐渐消失。由我的指尖，我的琴声里，我又重新回到全心全意为音乐而演奏，从心底绽放出那种渴望的激情的全部力量。虽然台下的黑暗处坐着不计其数的观众，但是这首曲子，是我为你而演奏的。渡井英……你听到了吗？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我依然坐在钢琴前，泪流满面。会场里久久沉静，没有任何声音。
直到坐在渡井英身边的一位美国评委惊诧地喃喃自语，才打破了许久的安静。“刚才的演奏……发生了什么？虽然只用了钢琴，但我仿佛听到大提琴，小提琴甚至小号在一起演奏！”
“太惊人了，没想到一个在国际大赛中初出茅庐的选手的演奏气场如此之大！”
“虽然没有完全按照指定曲目演奏，而且也有很多处出错，但音乐中却充满了澎湃的力量，每个音符仿佛都在绽放出光芒，完全有操纵人心情的魔力。”
评委们这才一个个回过神来，交头接耳，但是更快的，女士们爱慕和倾倒的，男士们又羡又妒的目光全部集中在了渡井英的身上。“那一位，应该就是渡井英先生这次指导的学生吧。”
“不但您的演奏无懈可击，还能培养出如此出色的学生。真是不得不让人既羡慕又佩服啊……”
就在这时，渡井英站了起来，遥遥地望着舞台上的我。虽然脸上还挂着泪痕，但一接触到他的目光，我也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深深地凝视着他。一直以来，渡井英就像是雨后初现的彩虹，天边漂浮的云朵，永远带着不可捉摸的距离，如此遥远，但这一刻，我却感觉到我们如此靠近。音乐中绚烂的曲调，抒情的旋律，绝美的气氛，形成了一个独自存在的小小宇宙，那一刻，只属于我和渡井英两个人。
他还是那样冷静，看不出任何起伏的注视着我，但我似乎在他的目光中看到一丝冰雪初融的痕迹。心脏扑通扑通不规则的跳动着，一直都活在“渡井英真的不喜欢我这样的女孩子吧”
这样的设定里的我，手脚突然都不知道该怎么放，只好僵硬地勾起嘴角，傻傻地朝他笑了笑。呼啦——突然一群被放进来的记者蜂拥而来，像湍急的河流挡在了我和渡井英之间，阻断了我们的视线。“请问，请问高凌葵小姐，听说之前的‘仲夏夜之梦’小提琴大赛，您也是师承渡井英先生，你们每次都能如此完美的搭档，原因是什么呢？比如……心灵的高度契合？”
“高凌葵小姐，您是什么时候学习钢琴的呢？请为本报关注着你的读者们说几句吧……”
“高凌葵小姐，您认为在这次比赛中，会获得怎样的名次？你认为自己会获得金奖吗？”
该死，这群烦人的苍蝇，害我都看不到渡井英了。他可是第一次看着我那么长时间啊。我不顾仪态地踮起脚尖，想要越过那些层层叠叠的脑袋，搜寻渡井英的身影。可是，等到警卫将记者们强行带离舞台，来到他们专属的采访区时，我失望地看着渡井英已经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微微低下头，填写着评分表。刚才的一切就像是一场梦一样。我有些丧气地回到后台，赵恩音依然不会给我任何喘息的机会，如期而至。“高凌葵，你可真是哗众取宠的高手啊，竟然自说自话弹奏了《天鹅湖》的后两幕。比赛的要求明明是演奏前两幕！知道聪明反被聪明误吗？虽然得到评委的高度评价，但是你没有按照指定曲目演奏，一定会被取消资格。”
“我一直认定被赋予感情的音乐才能真正打动人心，我只是认为后两幕更能表达我现在的感情而已。”
我轻轻地笑了笑，开始动手松开盘在头顶的长发。“你真是太虚伪了！我知道你这样做，无非是想再制造一次‘例外’。你心里清楚的很，如果跟我弹奏同一首曲子，那么你必输无疑。”
赵恩音咄咄逼人地挡在镜子前。“结果还没出来，你的结论也下得太早了吧。”
我还没回过神来，司元棋就出现在我的面前，他身后小卉和洛桑也并肩走了过来。“哇！怎么到哪里都有让人倒胃口的脸出现啊，输红了眼就乱咬人吗？真是太可怜了。”
小卉的“毒牙”
迅猛地朝赵恩音飞去。“你的手指……”
“没什么啦，可能是刚才弹得太用力了……”
司元棋担忧地望着我又渗出血丝的手指，我赶紧把它们藏在身后，转移话题：“你们一直在比赛现场吗？怎么事先没跟我说？”
“是元棋哥哥说要给你一个意外的惊喜啊（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洛桑开始叫司元棋那么恶心的名字）！”
洛桑探着脑袋，笑嘻嘻道：“别装啦，你刚才不是已经看到我们了吗？结束演奏的时候，元棋哥哥不停地朝你挥手呢！你还一直踮起脚尖望着他，对不对？……嘿嘿嘿嘿，看到元棋哥哥到现场给你加油助威，一定甜蜜死了吧。”
心脏重重的往下一沉……怎么会这样？回想着刚才我在人群中拼命的寻找渡井英的身影，又望着司元棋现在灿烂明媚的笑脸，我知道自己该不该说谎，只能支支吾吾：“嗯……这个……其实……”
“好啦！有什么好害羞的！”
小卉的话还没说完，我就被司元棋紧紧地抱住了，他的力气好大，在他温暖的怀抱中，整个人好像都完全无法挣扎似的，所以我也没有注意到他眼中一晃而过的伤心。
“司元棋，你这个混蛋！你把我们都当成是瞎子是吗？要亲热回家亲热！”
小卉在一旁不爽的大叫道。“好羡慕哦！”
洛桑羡慕得脸颊一片红晕。“哼！一群低级的家伙。满脑子就知道恋爱，亲热。真是受不了。”
赵恩音气冲冲地哼道。“你们是怎么进来的，这里可是选手休息的后台啊，赶快出去吧，马上就要宣布名次了。”
这时有工作人员跑了进来，大声嚷嚷道，才将这热闹的场面划上了一个句号。决赛颁奖人是本届斯坦威格国际钢琴大赛的评委会主席——钢琴家柳川田教授。精致的茶色礼服，斯文秀气的脸庞，还有金丝边眼镜后来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同样吸引了大批的女性乐迷。“第三名，是来自美国的选手……”
“第二名，是来自东道国国立音乐学院的选手，赵恩音……”
呼——她果然获奖了，赵恩音确实很有才华。我坐在台下同样努力地鼓掌，看着她努力紧绷着脸，却依然掩盖不住紧张和激动的表情。赵恩音，这个时候，应该要笑嘛。“下面，请允许我荣幸的宣布，本次大赛最终的冠军，是——”
柳川田教授拖响了长长的尾音，成功的将每个人的好奇心提到了最高点。好几位选手脸色苍白，几乎快要晕过去了。“那就是来自波兰的选手，今年只有19岁的沃尔特?斯托塞尔！请大家向他表示最诚挚的祝贺！”
掌声轰然雷动，一位淡黄色头发的少年满脸泪水的走上领奖台，接过柳川田教授手中的水晶奖杯，吻了又吻。每个演奏者在获奖的背后将付出多么大的辛劳，在这短短的三个月之中，我已经有了切身的体会。所以此时的我同样心潮起伏，激动得不能自已，但同时，还是有淡淡的失落向我袭来。虽然知道自己不可能获奖，但真正听到没有自己的任何名次……还是浑身不舒服。是身体里的好战因子在作祟吗？还是……因为渡井英。他会对我的表现失望吗？无论我怎么努力，还是没能做到他所期望的啊。我偷偷地朝评委席上的渡井英瞄过去，他的手肘撑在桌面上，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拖住下巴，线条完美的侧脸更为凸显出高挺的鼻梁，优美却又冷峻的嘴唇。他那显而易见的魅力仿佛在黑暗中都会绽放出刺目的光芒一般。
遥遥的望着他，我身体里流动的血液仿佛是月光下无边无际的安静水域，无声无息起伏的浪潮一遍一遍地在身体里爆发出不可抗拒的力量。我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收回视线，才愕然发现黑暗中，一双一双“虎视眈眈”
的眼睛几乎快要发出贪婪的绿光般包围在渡井英左右。无论是气质高雅的女评委，出身名媛的女观众，还是情窦初开的女选手……统统痴迷的望着唯独不与任何其他评委交头接耳的渡井英。这群“狼女”
！赶快把那么恶心的眼神收回来啦！“高凌葵小姐！高凌葵小姐？！”
咦？怎么有人在叫我的名字？颁奖仪式不是已经快结束了吗？我茫然地抬起头，发现领奖台上的柳川田教授竟然看向我的方向，并向我挥手示意！怎么回事？我也获奖了吗？有些浑浑噩噩地走上舞台，柳川田教授带着含义不明的微笑着朝我伸出手，然后拉着我走向领奖台，然后朝着台下所有的评委和听众们大声说道。“相信有许多人跟我一样，对这个女孩子印象深刻。大家一定很奇怪，必须出自钢琴专业的参赛选手中为什么会有一个技巧还颇为生疏的选手。更有意思的是，她违背比赛要求，放弃指定参赛曲选段，选择了自己的柴科夫斯基！但是！”
柳川田教授顿了顿，充满气势的声音穿透在整个颁奖典礼现场：“她的音乐众充满了滂湃的力量和生命力，给我带来了无与伦比的震撼！从来没有人将声音的最初始状态——零分贝下的寂静也归结为音乐声阶的一部分，她却将那‘停顿的一秒钟’出其不意却又如此完美的运用在《天鹅湖》的演奏之中。这，是天才之举。”
最后，他用极为绅士的口吻询问我。“虽然这一次你没能获奖，但我很感谢你为沉闷的乐坛带来了一股新鲜的活力。可以有这份荣幸与你合影留念吗？下一届的斯坦威格国际钢琴大赛希望你能再次出现。”
虽然是自诩见惯大场面的“葵女王”
，但我面对如此突如其来的盛赞也有些发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