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与厌倦之间
叔本华
生命剧烈地在痛苦与厌倦的两端摆动,贫穷和困乏带来痛苦,太得意时,人又生厌倦。所以,当劳动阶层无休止地在困乏、痛苦中挣扎时,上层社会却在和“厌倦”打持久战。在内在或主观的状态中,对立的起因是由于人的受容性与心灵能力成正比,每个人对痛苦的受容性,又与对厌倦的受容性成反比。人的迟钝性是指神经不受刺激,气质不觉痛苦或焦虑。无论后者多么巨大,知识的迟钝是心灵空虚的主要原因。惟有经常兴致勃勃地注意观察外界的细微事物,才能除去许多人在脸上流露的空虚。心灵空虚是厌倦的根源,好比兴奋过后的人们需要寻找某些事物填补空下来的心灵,但人们寻求的事物又大多类似。
试看人们依赖的消遣方式,他们的社交娱乐和谈话内容多是千篇一律的。有多少人在阶前闲聊,在窗前凝视窗外,由于内在的空虚,人们寻求社交、余兴、娱乐和各类享受,因此产生奢侈浪费与灾祸。人避免祸患最好的方法,就是增加自己的心灵财富,人的心灵财富越多,厌倦所占的空间就越少。那不衰竭的思考活动在错综复杂的自我和包罗万象的自然里,寻找新的材料,从事新的组合,这样不断鼓舞心灵,除了休闲时间以外,厌倦是不会趁虚而入的。
另外,高度的才智基于高度的受容性、强大的意志力和强烈的感情之上。这三者的结合体使各种肉体和精神的敏感性增高。不耐阻碍,厌恶挫折——这些性质又因高度想象力的作用更为增强,使整个思潮都好像真实存在一样。人的天赋气质决定人受苦的种类,客观环境也受主观倾向的影响,人所采用的手段总是对付他所忍受的苦难,因此客观事件对他总是具有特殊意义。
聪明的人首先努力争取的无非是免于痛苦和烦恼的自由,求得安静和闲暇,过平静和节俭的生活。减少与他人的接触,所以在他与同胞相处了极短的时间后就会退隐,若他有极多的智慧,他就会独居。一个人内在所具备的越多,求助于他人的就越少——他人能给自己的也越少。所以,智慧越高,越不合群。倘使智慧的“量”可以代替“质”的话,人活在大千世界中的自由度就会多一些。人世间一百个傻子无法代替一个智者。更不幸的是人世间傻子又何其多。我自然也讨厌寒风和冰雪。但和雾比较起来,我是宁愿后者呵!寒风和冰雪的天气能够杀人,但也刺激人们活动起来奋斗。
雾
茅盾
雾遮没了正对着后窗的一带山峰。
我还不知道这些山峰叫什么名儿。我来此的第一夜就看见那最高的一座山的顶巅像钻装的宝冕似的灯火。那时我的房里还没有电灯,每晚上在暗中默坐,凝望这半空的一片光明使我记起了儿时所读的童话。实在的呢,这排列得很整齐的依稀分为三层的火球,衬着黑的山峰的背景,无论如何,是会引起非人间的缥缈的思想的。
但在白天看来,却就平凡得很。并排的五六个山峰,差不多高低,就只最西的一峰戴一簇房子,其余的仅只有树;中间最大的一峰竟还有濯濯地一大块,像是癞子头上的疮疤。
现在那照例的晨雾把什么都遮没了,就是稍远的电线杆也躲得毫无影踪。
渐渐地太阳光从浓雾中钻出来了。那也是可怜的太阳呢!光是那样的淡弱。随后它也躲开,让白茫茫的浓雾吞噬了一切,包围了大地。
我诅咒这抹煞一切的雾!
我自然也讨厌寒风和冰雪。但和雾比较起来,我是宁愿后者呵!寒风和冰雪的天气能够杀人,但也刺激人们活动起来奋斗。雾,雾呀,只使你苦闷;使你颓唐阑珊,像陷在烂泥淖中,满心想挣扎,可是无从着力呢!
傍午的时候,雾变成了牛毛雨,像帘子似的老是挂在窗前。两三丈以外,便只见一片烟云——依然遮抹一切,只不是雾样的罢了。没有风。门前池中的残荷梗时时忽然急剧地动摇起来,接着便有红鲤鱼的活泼泼地跳跃划破了死一样平静的水面。
我不知道红鲤鱼的轨外行动是不是为了不堪沉闷的压迫?在我呢,既然没有杲杲的太阳,便宁愿有疾风大雨,很不耐这愁雾的后身的中毛雨老是像帘子一样挂在窗前。
1928年11月24日
——选自《茅盾文集》第九卷我不喜欢喝太烫的茶,沏茶也不爱满杯。我的家乡论为客斟茶斟酒:“酒要满,茶要浅”,茶斟得太满是对客人不敬,甚至是骂人。
寻常茶话
汪曾祺
我对茶实在是个外行。茶是喝的,而且喝得很勤,一天换三叶子。每天起来第一件事,便是坐水,沏茶。但是毫不讲究。对叶不挑剔。青茶、绿茶、红茶、沱茶、乌龙茶,但有便喝。茶叶是别人送的,喝完了一筒,再开一筒。喝完了碧螺春,第二天就以喝蟹爪水仙。但是不论什么茶,总得是好一点的,太次的茶叶,只好留着煮茶叶蛋。《北京人》里的红泰认为喝茶只是“止渴生津小便”,我以为还有一种功能,是:提神。《陶庵梦忆》记闵老子茶说得神乎其神。我则有点像董日铸,以为“浓、热、满三字尽理”。我不喜欢喝太烫的茶,沏茶也不爱满杯。我的家乡论为客人茶斟酒:“酒要满,茶要浅”,茶斟得太满是对客人不敬,甚至是人。于是就只剩下一个字:浓。我喝茶是喝得很酽的。曾在机关会,有女同志尝了我的一口茶,说是“跟药一样”。
我读小学五年级那年暑假,我的祖父不知怎么忽然高了兴,教我读书。“穿堂”的右侧有两间空屋。里间是佛堂,挂了一幅丁鹏画的佛像,佛的袈裟是朱红的。佛像下,是一尊乌斯藏铜佛。的祖母每天早晚来烧一炷香。外间本是个贮藏室,房梁上挂着干菜干的粽叶,靠墙有一坛“臭卤”,面筋、百叶、笋头、苋菜秸都放里面臭。临窗设一方桌,便是我的书桌。祖父每天早晨来讲《语》一章,剩下的时间由我自己写大小字各一张。大字写《圭碑》,小字写《闲邪公家传》,都是祖父从他的藏贴里拿给我的。日作文一篇,还不是正式的八股,是一种叫做“义”的文体,只解释《论语》的内容。题目是祖父出的。我共做了多少篇“义”,经不记得了。只记得有一题是“孟子反不伐义”。
祖父生活俭省,喝茶却颇考究。他是喝龙井的,泡在一个深色的扁肚子的宜兴砂壶里,用一个细瓷小杯倒出来喝。他喝茶喝很酽,一次要放多半壶茶叶。喝得很慢,喝一口,还得回味一下。
他看看我的字、我的“义”,有时会另拿一个杯子,让我喝一他的茶。真香。从此我知道龙井好喝,我的喝茶浓酽,跟小时候薰陶也有点关系。
后来我到了外面,有时喝到龙井,会想起我的祖父,想起孟反。
我的家乡有“喝早茶”的习惯,或者叫做“上茶馆”。上茶馆实是吃点心,包子、蒸饺、烧麦、千层糕……茶自然是要喝的。点心未端来之前,先上一碗干丝。我们那里原先没有煮干丝,只烫干丝。干丝有一个敞口的碗里堆成塔状,临吃,堂倌把装在一茶杯里的佐料——酱油、醋、麻油浇入。喝热茶、吃干丝,一绝!
抗日战争时期,我在昆明住了七年,几乎天天泡茶馆。“泡馆”是西南联大学生特有的说法。本地人叫做“坐茶馆”,“坐”,有消磨时间的意思,“泡”则更胜一筹。这是从北京带过去的一个字“泡”者,长时间地沉溺其中也,与“穷泡”、“泡磨菇”的“泡”同一语源。联大学生在茶馆里往往一泡就是半天。干什么的都有。天、看书、写文章。有一位教授在茶馆里读梵文。有一位研究生,称泡茶馆的冠军。此人姓陆,是一怪人。他曾经徒步旅行了半个国,读书甚多,而无所著述,不爱说话。他简直是“长”在茶馆里上午、下午、晚上,要杯茶,独自坐着看书。他连漱洗用具都放一家茶馆里,一起来就到茶馆里洗脸刷牙。听说他后来流落在四川穷困潦倒而死,悲夫!
昆明茶馆里卖的都是青茶,茶叶不分等次,泡在盖碗里。文街后来开了一家“摩登”茶馆,用玻璃杯卖绿茶、红花——滇红、绿。滇绿色如生青豆,滇红色似“中国红”葡萄酒,茶叶都很厚。红尤其经泡,三开之后,还有茶色。我觉得滇红比祁(门)红、(德)红都好,这也许是我的偏见。当然比斯里兰卡的“利普顿”差一些——有人喝下来“利普顿”,说是味道很怪。人之好恶,不勉强。
我在昆明喝过烤茶。把茶叶放在粗陶的烤罐里,放在炭火上得半焦,倾入滚水,茶香扑人。几年前在大理街头看到烤茶罐卖,豫一下,没有买。买了,放在煤气灶上烤,也不会有那样的味道。
1946年冬,开明书店在绿杨村请客。饭后,我们到巴金先生喝功夫茶。几个人围着浅黄色的老式圆桌,看陈蕴珍(萧珊)“演”:濯器、炽炭、注水、淋壶、筛茶。每人喝了三小杯。我第一喝功夫茶,印象深刻,这茶太酽了,只能喝三小杯。在座的除巴生夫妇,有靳以、黄裳。一转眼,43年了。靳以、萧珊都不在了。老衰病,大概没有喝一次功夫茶的兴致了。那套紫砂茶具大概也不在了。
我在杭州喝过一杯好茶。
1947年春,我和几个在一个中学教书的同事到杭州去玩。除“西湖景”,使我难忘的有两样方物,一是醋鱼带把。所谓“带把”是把活草鱼的脊肉剔下来,快刀切为薄片,其薄如纸,浇上好秋油生吃。鱼肉发甜,鲜脆无比。我想这就是中国古代的“切脍”。一在虎跑喝的一杯龙井。真正的狮峰龙井雨前新芽,每蕾皆一旗一枪泡在玻璃杯里,茶叶皆直立不倒,载浮载沉,茶色颇淡,但入口浓,直透脏腑,真是好茶!只是太贵了。一杯茶,一块大洋,比一顿饭还贵。狮峰茶名不虚传,但不得虎跑水不可能有这样的味道我自此方知道,喝茶,水是至关重要的。
我喝过的好水有昆明的黑龙潭泉水。骑马到黑龙潭,疾驰之后下马到茶馆里喝一杯泉水泡的茶,真是过瘾。泉就在茶馆檐外地面一个正方的小池子,看得见泉水咕嘟咕嘟往上冒。井冈山的水也好,水清而滑。有的水是“滑”的,“温泉水滑洗凝脂”并非虚语井冈山水洗被单,越洗越白;以泡“狗古脑”茶,色味俱全,不水里含了什么物质。天下第一泉、第二泉的水,我没有喝出什么理。济南号称泉城,但泉水只能供观赏,以泡茶,不觉得有什么点。
有些地方的水真不好。比如盐城。盐城真是“盐城”,水是咸的中产以上人家都吃“天落水”。下雨天,在天井上方张了布幕,以雨水,存在缸里,备烹茶用。最不好吃的水是菏泽,菏泽牡丹甲下,因为菏泽土中含碱,牡丹喜碱性土。我们到菏泽看牡丹,牡极好,但茶没法喝。不论是青花、绿茶,沏出来一会儿就变成红了,颜色深如酱油,入口咸涩。由菏泽往梁山,住进招待所后,一件事便是赶紧用不带碱昧的甜水沏一杯茶。
老北京早起都要喝茶,得把茶喝“通”了,这一天才舒服。论贫富,皆如此。1948年我在午门历史博物馆工作。馆里有几位守员,岁数都很大了。他们上班后,都是先把带来的窝头片在炉上烤上,然后轮流用水氽坐水沏茶。茶喝足了,才到午门城楼的览室里去坐着。他们喝的都是花茶。
北京人爱喝花茶,以为只有花茶才算是茶(北京很多人把茉花叫做“茶叶花”)。我不太喜欢花茶,但好的花茶例外,比如老先生家的花茶。
老舍先生一天离不开茶。他到莫斯科开会,苏联人知道中国喝茶,倒是特意给他预备了一个热水壶。可是,他刚沏了一杯茶,没喝几口,一转脸,服务员就给倒了。老舍先生很愤慨地说:“他的!他不知道中国人喝茶是一天喝到晚的!”一天喝茶喝到晚,也只有中国人如此。外国人喝茶都是论“顿”的,难怪那位服务员到多半杯茶放在那里,以为老先生已经喝完了,不要了。
龚定庵以为碧螺春天下第一。我曾在苏州东山的“雕花楼”过一次新采的碧螺春。“雕花楼”原是一个华侨富商的住宅,楼是口的硬木造的,到处都雕了花,八仙庆寿、福禄寿三星、龙、凤、丹……真是集恶俗之大成。但碧螺春真是好。不过茶是泡在大碗的,我觉得这有点煞风景。后来问陆文夫,文夫说碧螺春就是讲用大碗喝的。茶极细,器极粗,亦怪!
我还在湖南桃源喝过一次擂茶。茶叶、老姜、芝麻、米,加放一个擂钵里,用硬木的擂棒“擂”成细末,用开水冲开,便是擂茶。
茶可入馔,制为食品。杭州有龙井虾仁,想不恶。裘盛戎曾龙井茶包饺子,可谓别出心裁。日本有茶粥。《俳人的食物》说俳小聚,食物极简单,但“唯茶粥一品,万不可少”。茶粥是啥样的呢我曾用粗茶叶煎汁,加大米熬粥,自以为粥便是“茶粥”了。有阵子,我每天早起喝我所发明的茶粥,自以为很好喝。四川的樟鸭子乃以柏树枝、樟树叶及茶叶为薰料,吃起来有茶香而无茶味。吃过一炔龙井茶心的巧克力,这简直是恶作剧!用上海人的话说:克力与龙井茶实在完全弗搭界因为“相”字旁的“目”字和“思”字的上面的“田”字都是横平竖直的,所以雪地上的枯枝会构成“相思”两字。
话说“相思”
冰心
我在美国威尔斯利女子大学研究院读硕士学位时,论文的题目是《李清照词英译》。导师是研究院教授L夫人。我们约定每星期五下午到她家吃茶。事前我把《漱玉词》一首译成英文散文,然后她和我推敲着译成诗句。我们一边吃着茶点,一边谈笑,都觉得这种讨论是个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