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铺开马衣,躺在山谷的边缘;四周是一堆堆香气扑鼻、刚刚割下的干草堆。机灵的农人们,把干草散放在小农舍前边:让它在向阳处晒得更干透一些,然后再从那儿放到草棚去!要是睡在那上面,再舒服不过了!
孩子们鬈发的头,从每一个干草堆里钻出来;有冠毛的牝鸡,在干草中寻觅着蚊蚋和甲虫,一只白唇小狗,在蓬乱的草堆里翻滚。
亚麻色头发的少年们穿着洁净的低束着腰带的衬衫,穿着笨重的镶边皮靴,胸部靠在卸了马的大车上,彼此交谈着有趣的话题,谑笑着。
一个圆脸的年轻女人,从窗口伸出头来探望;她笑着,不知是听了他们的话发笑呢,还是在笑干草堆里的孩子们的喧闹。
另一个年轻女人用两只有力的手,从井里拉出一个湿淋淋的大吊桶……吊桶不住地颤抖,在绳子尾端摇晃,掉出长长的闪光的水滴。
在我面前,站着一个老农妇,穿着新的方格布裙子和崭新的毛皮鞋。
一挂大空心串珠在她黝黑瘦弱的膀子上绕了三圈;一块染有红点点的黄色头巾裹着她的头发,直到黯淡无神的眼睛上边。
可是,她那对老眼睛却含着欢迎的笑意;整张布满皱纹的脸上,堆满了笑容。想必这老太婆已经年逾七旬了……然而即使是现在,也还可以看出来:她年轻时候曾是个美人!
她伸开晒黑的右手手指,直接从地窖里拿出一壶上面浮着一层奶酪的冷牛奶;壶唇四边沾着点点奶汁,好像一串串珍珠。老太婆用右手掌递给我一大块还热烘烘的面包。“吃吧,”她说,“祝您健康,远方的客人!”
一只雄鸡忽然高声啼鸣,并且烦躁地拍着翅膀,响应它的是一头拴着的牛犊不急不忙的哞哞声。
“啊呀,多好的燕麦!”传来我的马车夫的话声。
呵,俄罗斯自由之村的富足、宁静、丰饶啊!呵,和平和幸福啊!
我于是想到:对我们这儿的人来说,君士坦丁堡的圣索非亚教堂圆顶上的十字架,以及我们城里人所孜孜追求的一切,又算得什么呢?
此刻我的心灵迷失在大千世界里,我停止思维,我停止冥,我停止哲学的推理;我怀着快感,感到肩负着宇宙的重压。
生活在大自然的怀抱里
卢梭
为了到花园里看日出,我比太阳起得更早;如果这是一个晴天,我最殷切的期望是不要有信件或来访扰乱这一天的清宁。我用上午的时间做各种杂事。每件事都是我乐意完成的,因为这都不是非立即处理不可的急事,然后我匆忙用膳,为的是躲避那些不受欢迎的来访者,并且使自己有一个充裕的下午。即使最炎热的日子,在中午一点钟前我就顶着烈日带着小狗芳夏特出发了。由于担心不速之客会使我不能脱身,我加紧了步伐。可是,一旦绕过一个拐角,我觉得自己得救了,就激动而愉快地松了口气,自言自语说:“今天下午我是自己的主宰了!”接着,我迈着平静的步伐,到树林中去寻觅一个荒野的角落,一个人迹不至因而没有任何奴役和统治印记的荒野的角落,一个我相信在我之前从未有人到过的幽静的角落,那儿不会有令人厌恶的第三者跑来横隔在大自然和我之间。那儿,大自然在我眼前展开一幅永远清新的华丽的图景。金色的燃料木、紫红的欧石南非常繁茂,给我深刻的印象,使我欣悦;我头上树木的宏伟、我四周灌木的纤丽、我脚下花草的惊人的纷繁使我眼花缭乱,不知道应该观赏还是赞叹:这么多美好的东西竞相吸引我的注意力,使我在它们面前留步,从而助长我懒惰和爱空想的习惯,使我常常想:“不,全身辉煌的所罗门也无法同它们当中任何一个相比。”
我的想象不会让如此美好的土地长久渺无人烟。我按自己的意愿在那儿立即安排了居民,我把舆论、偏见和所有虚假的感情远远驱走,使那些配享受如此佳境的人迁进这大自然的乐园。我将把他们组成一个亲切的社会,而我相信自己并非其中不相称的成员。我按照自己的喜好建造一个黄金的世纪,并用那些我经历过的给我留下甜美记忆的情景和我的心灵还在憧憬的情境充实这美好的生活。我多么神往人类真正的快乐,如此甜美、如此纯洁、但如今已经远离人类的快乐。甚至每当念及此,我的眼泪就夺眶而出!啊!这个时刻,如果有关巴黎、我的世纪、我这个作家的卑微的虚荣心的念头来扰乱我的遐想,我就怀着无比的轻蔑立即将它们赶走,使我能够专心陶醉于这些充溢我心灵的美妙的感情!〔然而,在遐想中,我承认,我幻想的虚无有时会突然使我的心灵感到痛苦。甚至即使我所有的梦想变成现实,我也不会感到满足:我还会有新的梦想、新的期望、新的憧憬。我觉得我身上有一种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填满的无法解释的空虚,有一种虽然我无法阐明、但我感到需要的对某种其他快乐的向往。然而,先生,甚至这种向往也是一种快乐,因为我从而充满一种强烈的感情和一种迷人的感伤——而这都是我不愿意舍弃的东西。〕我立即将我的思想从低处升高,转向自然界所有的生命,转向事物普遍的体系,转向主宰一切的不可思议的上帝。此刻我的心灵迷失在大千世界里,我停止思维,我停止冥想,我停止哲学的推理;我怀着快感,感到肩负着宇宙的重压。我陶醉于这些伟大观念的混杂,我喜欢任由我的想象在空间驰骋;我禁锢在生命的疆界内的心灵感到这儿过分狭窄,我在天地间感到窒息,我希望投身到一个无限的世界中去。我相信,如果我能够洞悉大自然所有的奥秘,我也许不会体会这种令人惊异的心醉神迷,而处在一种没有那么甜美的状态里;我的心灵所沉湎的这种出神入化的佳境使我在亢奋激动中有时高声呼唤:“啊,伟大的上帝呀!啊,伟大的上帝呀!”但除此之外,我不能讲出也不能思考任何别的东西。若无所牵,更何所恋?象我现在,偶然被藕与莼菜所牵,以就怀念起故乡来了。
藕与莼菜
叶圣陶
同朋友喝酒,嚼着薄片的雪藕,忽然怀念起故乡来了。若在故乡,每当新秋的早晨,门前过许多的乡人:男的紫赤的臂膊和小腿肌肉突起,躯干高大且挺直,使人起康健的感觉;往往裹着白地青花的头布,虽然赤脚却穿短短的夏布裙,躯干固然不及男的这样高,但是有一种康健的美的风致;他们各挑着一副担子,盛着鲜嫩玉色的长节的藕。在藕的家乡的塘里,在城外曲曲弯弯的小河边,他们把这些藕一濯再濯,所以这样洁白了。仿佛他们以这是供人体味的高品的东西,这是清晨的图画里的重要题材,假若满涂污泥,就把人家欣的浑凝之感打破了;这是一件罪过的事情,他们不愿意担在身上,故而先把它们濯得这样白了,才挑进城里来。他们想要休息的时候,就把竹扁担横在地上,自己坐在上面,随便择担里的过嫩的藕枪或是较老的藕朴,大口地嚼着解渴。过路的人便站住了,红衣衫的小娘拣一节,白头发的老公公买两支。清淡的甘美的滋味于是普遍于家家且人人了。这种情,差不多是平常的日课,直要到叶落秋深的时候。
在这里,藕这东西几乎是珍品了。大概也是从我们的故乡运来的,但是数量不多,自有那伺候豪华公子硕腹巨贾的帮闲茶房们把大部分抢去了;其余的便要供在大一点的水果铺子,位置在金山苹果吕宋香芒之间,专善待价而沽。至于挑着担子在街上叫卖的,也并不是有,但不是瘦得象乞丐的臂腿,便涩得象未熟的柿子,实在无从欣羡。因此,除了仅有的回,我们今年竟不曾吃过藕。
这仅有的一回不是买来吃的,是邻舍送给我们吃的。他们也不是自己买的,是从故乡来的戚带来的。这藕离开它的家乡大约有好些时候了,所以不复呈玉样的颜色,却满被着许斑。削去皮的时候,刀锋过处,很不顺爽,切成了片,送入口里嚼着,颇有点甘味,但没一种鲜嫩的感觉,而且似乎含了满口的渣,第二片就不想吃了。只有孩子很高兴,他把这多片嚼完,居然有半点钟工夫不再作别的要求。
因为想起藕,又联想到莼菜。在故乡的春天,几乎天天吃莼菜,它本来没有味道,味道全于好的汤。但这样嫩绿的颜色与丰富的诗意,无味之味真足令人心醉呢。在每条街旁的小里,石埠头总歇着一两条没篷船,满舱盛着莼菜,是从太湖里去捞来的。象这样地取求很,当然能得日餐一碗了。
而在这里又不然,非上馆子,就难以吃到这东西。我们当然不上馆子,偶然有一两回去扰友的酒席,恰又不是莼菜上市的时候,所以今年竟不曾吃过。直到最近,伯祥的杭州亲戚了,送他几瓶装瓶的西湖莼菜,他送我一瓶,我才算也尝了新了。
向来不恋故乡的我,想到这里,觉得故乡可爱极了。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起这么深的情绪?再一思索,实在很浅显的:因为在故乡有所恋,而所恋又只在故乡有,便萦着系不能离舍了。譬如亲密的家人在那里,知心的朋友在那里,怎得不恋恋?怎得不怀念?但是仅为了爱故乡么?不是的,不过在故乡的几个人把我们牵着罢了。若无所牵,更何所恋?象现在,偶然被藕与莼菜所牵,所以就怀念起故乡来了。
所恋在那里,那里就是我们的故乡了。
1923年9月17日作她站在窗前,呼吸着微凉的空气,她觉着自己像是一尾热鱼,终日在这个缸里浮游着,画着一些不同的圆,一些长短大小不同的弧线杏黄月?张秀杏黄色的月亮在天边努力的爬行着,企望着攀登树梢,有着童般的可爱的神情。
空气是炙热的,透过了纱窗——这个绿色的罩子,室中储蓄一天的热气犹未散尽,电扇徒劳的转动着。桌上玻璃缸中的热带鱼活泼轻盈的穿行于纤细碧绿的水藻间,鳞片上闪着耀目的光,——这是这屋子中唯一出色的点缀了,这还是一个孩子送来的他的脸上闪烁着青春的光彩,将这一缸热带鱼放在桌子上:
“送给你吧!也许这个可以为你解解闷!”
鱼鳞上的银光,在暮色中闪闪明灭,她想,那不是像人生的望吗?闪烁一阵子,然后黯然了,接着又是一阵闪光……但谁又说这些细碎的光片,能在人们的眼前闪耀多久呢?
杏黄月渐渐的爬到墙上尺许之处了,淡淡的光辉照进了屋子,子中的暗影挪移开一些,使那冷冷的月光进来。
门外街上的人声开始嘈杂起来,到户外乘凉的人渐渐的多了,有一些人涌向街口及更远的通衢大道上去,他们的语声像是起炮的沸水,而隔了窗子,那些“散点”的图案式的人影,也像一些沫:大的泡沫,小的泡沫,一些映着月光的银色泡沫,一些隐在暗的黑色泡沫,时而互相的推挤着,时而又分散开了,有的忽变大了,闪着亮光,有的忽然消灭了,无处追寻。
忽然有个尖锐而带几分娇慵的声音说:
“月亮好大啊,快照到我们的头顶上了。”
按着是一阵伴奏的笑声,苍老的,悲凉的,以及稚气的,近疯狂的:
“你怕月亮吗?”
玻璃缸中的热带鱼都游到水草最密的方向去了。
街上的嘈杂的人语声、欢笑声,暂时沉寂了下来。
谁家有人在练习吹萧,永远是那低咽的声音,重复着,复复着再也激扬不起来了。
月亮也似仍在原来的地方徘徊着,光的翅翼在到处扑飞。
门外像有停车的声音,像是有人走到门边……她屏止了呼吸听着。
那只是她耳朵的错觉,没有车子停下来,也没有人来到门前,的,只有那渐渐逼近的月光。
月光又更亮了一些,杏黄色的,像当年她穿的那件衫子,藏在箱底的已多久了呢,她已记不清了。
没有开灯,趁着月光她又将桌子上的那封老同学的信读了一遍末了,她的眼光落在画着星芒的那一句上:
“我最近也许会在你住的地方路过,如果有空也许会去看看你。”
也许……也许……她脸上的笑容,只一现就闪过去了,像那热带鱼的鳞片,倏忽一闪,就被水草遮蔽住了。
水草!是的,她觉得心上在生着丛密的水草,把她心中那点闪光的鳞片,那点希望都遮住了。
她怏怏的将信叠起,塞在抽屉底一些旧信中间。
那低咽的萧声又传来了,幽幽的,如同一只到处漫游的光焰弱的萤虫,飞到她的心中,她要将它捕捉住……对,她已将它捕住了,那声音一直在她的心底颤动着,且萤虫似的发着微亮。
她像是回到了往日,她着了那件杏黄的衫子轻快的在校园中步,一切像都是闪着光,没有水草,是的,一切都像是明快丽的,没有水草在通明的水面上散布暗影,年轻的热带鱼们在快的穿行着,于新鲜的清凉的水里,耳边、窗外、街头没有嘈杂的音传来。那些女孩子们说话的时候,也没有这么多的“也许,许”,她们只是写意的在那园子里走着,欣赏着白色花架上的茑萝一点一点的嫣红的小花:“像是逸乐,又像是死亡。”她记得她们间有一个当时如是说。那是向着那盛开的茑萝,向着七月的盛夏的,其实什么是逸乐什么是死亡,她那时根本不了解,也因为如此觉着很神秘,很美。她想,她永远不会了解前一个名词的意义了。
她睁开眼睛,又大又圆的月亮正自窗外向她笑着,为她加上一件杏黄的衫子,她轻轻的转侧:
“一件永不褪色的衫子啊。”
月光照着桌子上的玻璃鱼缸,里面的热带鱼凝然不动,它们已经睡去了,在那个多水草的小小天地里。
萧声已经听不见了,吹箫的人也许也已经睡了,呜咽的箫已抛弃在一边,被冷落在冷冷的月光里。
夜渐渐的凉了,凉得像井水。夜色也像井水一样,在月光照不到的地方作蔚蓝色,透明而微亮的蓝色。
她站在窗前,呼吸着微凉的空气,她觉着自己像是一尾热带鱼终日在这个缸里浮游着,画着一些不同的圆,一些长短大小不同弧线。
她向着夜空伸臂划了一个圆圈。杏黄色的月亮又忍不住向她了,这笑竟像是有声音的,轻金属片的声音,琅琅的自然是伟大的,人类是伟大的。然而充满了崇高精神的人的活动,乃是伟大中之尤其伟大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