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随手展开信笺,只有寥寥数字:“数日未谋君面,今晚月上柳梢之时,于飞云阁静侯君至。”信尾落款是一个“适”字,太子太傅之一颜真卿,乃是本朝名家,太子之书法字迹苍劲飘逸,已得颜氏真传。
我手持信笺,回想那日太子惟恐晟平公主为难于我,故意岔开话题,心中对他有些许感激,但是他并不知我希望晟平公主来搅局,早日送我们回家,今日他信末署名,并非以太子身份下旨召见,而是以朋友身份相邀,我可以选择去或不去。
思忖片刻,我对李进忠道:“飞云阁在宫中何处?”
李进忠闻听此言,立刻眉开眼笑道:“太子殿下告诉奴婢,若姑娘有此一问,奴婢的差就办妥了,姑娘出上阳宫门往东即是飞云阁,奴婢多谢姑娘,这便回宫复命去了。”
他欢喜不已,匆匆忙忙回东宫,我听他之言,似乎太子早已料中我的态度,不得不暗自心服。
晚间我将那面金牌藏于袖中,依李进忠之言出了宫门,往东是一片假山,假山之上果然有一所楼阁,我绕假山拾级而上,不多时已到楼阁之前。
我轻轻推门而入,见几盏夜明珠所制宫灯将阁中照彻,十分明亮,一名男子身着青色锦衣,站立窗边,正是太子李适,遂跪拜道:“奴婢参见太子殿下。”
他闻言转身,扶起我轻道:“你肯前来赴我之约,我很开心。你我单独相处时不必过于拘礼,我今日易服前来,正是要你知道,我决不会以太子身份强制你与我交往。”
我此时才发觉,他身上锦衣正是那天在路府花园救我时所穿的衣服,见他提及“交往”二字,忙道:“殿下如此看重奴婢,奴婢十分感激,只是奴婢身份低微,怎能与殿下交往?”
他庄重温和的神情不改,说道:“你以为那面金牌是可以随意赏赐他人的么?拥有金牌者即为东宫之主,若不是因为……你还小,过些时候再说吧。”
我见他说我小,忍不住说道:“奴婢不小,就快及笄了……”
他黑眸中泛出光彩,笑道:“虚岁不足十五的小姑娘,还说自己不小?你若不小,就该明白我对你的心意才对,怎会如此懵懂?”
我不欲与他争辩,正想问他为何事约我来这里,却感觉双足漂浮离地,一阵淡淡的龙涎香气袭向鼻端,正在头晕目眩之际,一双温暖的手牢牢托住我的身体,将我横抱在怀中,低声说道:“小茉儿,路府初见你时,便觉你聪慧灵秀,所以给了你那面金牌;前晚宫中巧遇,更觉你善解人意、如花解语,这二十来日不见你,甚是想念,今晚才约你来此一会。从你接受我的金牌那一刻起……你此生就注定是我的人了,等到你十八岁的时候,我会用凤舆迎接你进东宫来。”
“小茉儿”、“我的人”、“凤舆”,我再愚钝,此时此刻也明白了他话中的涵意。他约我来飞云阁,就是要告诉我,我接受了他的金牌,其实就是将自己的终身许给了他。
我惊慌失措,随手抓住他胸前的衣襟,却不敢造次,急忙松手,差点从他怀中跌落下来,他含笑垂首在我脸颊上轻轻印上一吻,我心跳加速,急道:“放开我……”
太子就是未来的皇帝,只要他愿意,他可以任意娶天下女子入宫为妃嫔。他一时兴起风流倜傥并无不可,但是我对他从无此等想法,更不愿意留在皇宫内,看来我必须澄清那金牌所致误会,他既然说过不以太子威仪逼迫我,我或许能够解释清楚。
他轻吻我后即将我放下,我顾不得忤逆太子乃是死罪,不敢正视他的眼睛,慌慌张张说道:“随意接受赏赐,是奴婢之错,可是,奴婢当时并不知道殿下所赠金牌意义……请殿下不要误会!”
他神情微变,说道:“误会什么?”
我不知他是当真不解我的话意还是佯装糊涂,却不敢再含含糊糊,惟恐招致更大的误会,遂鼓起勇气对他说:“误会奴婢对殿下有意……奴婢从未想过入宫,更从未想过乘坐东宫凤舆!”
我虽然如此说话,心中却暗自害怕,担心太子会因此大怒,却不料他怔怔站在那里,眼眸中带着淡淡的惊痛与质疑之色,适才和悦的神情霎时冷漠如冰雪。
他沉默注视我良久,才缓缓道:“茉儿,既然如此,你回上阳宫去吧。”
我见他神情依然平静,并未呵斥训责我,方才放下心来,急忙将袖中金牌取出,双手呈奉给他,诚恳说道:“东宫金牌如此珍贵,奴婢不配收受此物,请殿下收回吧。”
他看也不看那面金牌,漠然说道:“我既已将它赐予你,断无收回之理,你将它好好保存起来,用与不用皆随你自处。”言毕从楼阁窗台纵身一跃而下。
我追至窗边,却见漆黑一片,不由暗自惊叹他轻功了得。
初夏时分,山风柔柔吹过,我只觉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地,倒不似来时那般紧张。沿原路返回时,忽闻得假山之后,隐约有两人低低而语。
是谁此时在上阳宫外密谈?
我疑心顿起,隐身于一株矮梨花树后,树上梨花大半凋谢,枝上翠叶密布,夜色掩映之下影影绰绰,是极好的藏身之所。
那两人在假山后窃窃私语半日后,有一人转身似是往我这边行来,身姿袅娜,竟是那日与我一同进宫的宋氏若昭,另一人跟随而来,轻牵她的衣袖,将她拉入怀中,身影极其熟悉,正是韩王李汾。
我不禁暗暗心惊,此处为上阳宫地界,有独孤贵妃庇护,看韩王和若昭情形,倒似情侣私会。李适身为监国太子,月夜邀我前往飞云阁,灯火通明毫不避忌,韩王早已另赐宫邸,却还在皇宫中招摇,皇子王孙对待宫中女子居然如此肆无忌惮。
韩王对若昭温柔说道:“如今距你离宫之日已不远,本王自会向母妃禀明,迎你至王府,你却为何总是不信我?”
若昭似有无限幽怨,低低道:“奴婢不敢奢望……如今大错已成,恐无面目再回家见父亲!”
韩王揽住她的肩膀,柔声安慰。
我并非有意窃听他人私隐之事,见若昭如此,料她与韩王之间必有纠葛,想起入宫之时蕊欣所嘱之言,不愿再听下去,遂悄悄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