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侧身对外言道:“传旨,今日早朝免,你下去吧。”
接连三日,他半步未出飞霜殿,批阅奏章亦在殿中。
三日后他方才如常视朝,低品级之宫妃须得至贵妃之处每日行问安之礼,我不愿见到她们,已告知她们免去此等礼节,不必日日前来。
第三日晚间,皇帝传旨在暖玉阁中设宴,命六宫妃嫔、有品阶宫人齐来觐见参拜于我。
太极殿中他将我之地位诏告天下,宣示于群臣之前,已是过分张扬,六宫诸人均已在场,新婚夜晚我曾为后宫之事有意试探于他,他似是已有知觉,不知今晚他设宴意欲何为。
我接他旨意后不敢怠慢,开始准备晚宴之事。
今晚暖玉阁中,他那些新欢旧爱齐集,定是莺歌燕舞,百花争艳,衣香袅袅,珠辉相映。我地位仅略在淑妃之下,且众人皆知此宴系为我而设,如何装扮倒是颇费踌躇。若是仍身着那华服,惟恐宫人暗笑我有意炫耀;若是着普通宫服,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定有宫人与我着同色系衣饰,又不能显出我之特别。
蓝笺见我为难,在那些衣服之间挑来挑去,竟无一件看得上眼,亦是着急,忙道:“姐姐那日回返宫廷之时,奴婢见姐姐一身白罗绮,如同上界仙人下落凡尘,姐姐不若就选白色。”
我暗自思忖,白衣固然可以烘托气质,但总是太过素净,恐他心中不喜此色,若是在那白衣之上再添些颜色,便是无此顾忌,于是对蓝笺笑道:“姐姐已有主意,你去替我选一件白裙,再准备墨笔朱砂。”
诸事齐备后,我将那白裙展开,正欲提笔在上绘就点点写意梅花,只听旁边一名侍女笑道:“娘娘心思灵慧,奴婢深为心服,娘娘若是欲画梅花,奴婢倒是愿意代劳,祖上张氏乃是绘画名家,奴婢在家之时,所绘之梅曾得家祖称赞。”
我回头视她,只觉她清秀超逸,问道:“你系何人?”
她忙跪禀道:“奴婢青樱,家祖乃是张萱。”
我知道张萱此人为前朝名家,其孙女既得他称赞,画技应是不差,遂笑道:“既是如此,你且代劳吧。”将画笔交与她。
片刻之间青樱已然画就。
我将那白裙穿上,那裙上淡淡点点朱砂,竟是宛如梅花瓣随风飘落于我肩上襟前,足可以假乱真,不由脱口赞道:“好画笔!”
青樱甚是欢喜,忙道:“奴婢谢娘娘谬赞。”
我觉她能够一眼而知我心思,虽不及蓝笺周到体贴,却极有眼力且兼具才华,对她说道:“以后你就跟着蓝笺叫我姐姐便是,我定然不亏待于你。”
她忙叩首道:“多谢娘娘!”
酉时将至,天已欲暮,那雪又下大了起来,我带着李齐运和蓝笺青樱至暖玉阁时,皇帝和诸妃都已在座,我竟是来得有些迟了。
蓝笺将我披风卸下,殿中诸人所有目光本早已是集中于我身上,此刻见我那独创之画衣,自然都是震惊不已。
我暗中观察注视他之神色,见他安然座于御椅之上,遂跪拜道:“臣妾见驾来迟,请皇上恕罪。”见淑妃在旁,又对她言道:“拜见淑妃姐姐。”
淑妃先他开口,满面笑容道:“妹妹来了。皇上已等候妹妹多时。”
我知她话中之意分明是暗含责怪,亦是明白警示我,她尚且先我而至,我此时方到,甚是不恭。
韦贤妃就在左近不远,此刻亦温言开口说道:“贵妃妹妹以后须得谨记,皇上日理万机,不可让皇上久候。”
她这番话已明明白白是教训之意,却不似淑妃那般遮遮掩掩,我亦惊觉此人胆子甚大,她位份本是在我之后,却当着他的面直指我之过失,定是有所倚仗方敢如此,却不明此人底细,不知她是何来路。
但来迟了确实是我之错,我忙答道:“二位姐姐之言,妹妹记住了。”
他眼见她们出言训诫我,此时方道:“贤妃之言你以后注意即可,今日之事就不必再提了。”他说“贤妃之言”,却不说“淑妃之言”,似乎在他心目当中那贤妃的话更重要一些,我心中越发惊疑不定。
我起身至他身旁坐下,眼光轻扫殿中,果然该来的都已一位不缺,此刻郭盈亦已在座,虽是美丽,但与昔日形容差别甚大,不复有往日那般开朗明丽之态。看到她我便忆及明月楼中前事,暗叹世事变迁实在是难以逆料,却不知她是如何进宫来的。
其他几位嫔位亦在,蓝笺所言丽嫔,即是裴昭仪,她今晚果然是盛妆而至,甚是美艳动人。
其他诸美人才人之类,一个都不认识,亦不知来历,我暗忖之间已大略估计曾受过他宠幸之妃嫔,约有十数人。虽不多,亦已不少。
我思及适才淑妃贤妃出言教训,他并未护我,如今又见众多宫中美人在此,他对我似乎并无特殊关注,心中想道:“我今日却要看看,你对我枕畔所言,到底是真是假。若是你风流多情,只恐你对我所言,在座诸人都曾听过一遍。”
我看着座中郭盈身旁那几个才人,又想起逝去的绿绮,心中好一阵感伤。
他见后宫诸妃均已到齐,方才说道:“今日朕册封贵妃娘娘,你们都该来见见她。以后六宫之事,除禀告淑妃、贤妃外,亦同样禀告贵妃,贵妃所言,你们亦须谨记于心。”
诸宫人一一向他和我敬酒,裴昭仪走近,玉手擎着酒杯,视他笑道:“臣妾恭贺皇上失而复得贵妃姐姐这般佳人。”
此言一出,我早已明白她话中之意,所谓“失而复得”,分明是已知前情,讥讽于我。
我心中只觉她思虑却极其欠妥。这段过往本是他心中强迫自己忘记之伤痛,深深避讳,她本意是要伤我,却未曾料到伤的是他,不由暗叹道:“你虽则是长了一副讨他喜欢的模样,却并不了解他。”
他闻言神情果然有变,却仍是微笑视她道:“朕今日酒已喝得太多了,你这杯酒先去敬贵妃,待贵妃喝了,朕再喝不迟。”他将裴昭仪推向我这边,不肯喝她所敬之酒,心中应是已有怒意,只是不曾当面发作,已是十分给情面,若是裴昭仪乖巧,便应立刻至我之前致歉。
裴昭仪见她如此讥诮于我,他仍是笑言,心中恃他之宠,转到我面前道:“贵妃姐姐果然是美若天人,今日所着梅花画衣,更是超逸脱俗。”这几句话本无差错,万万不料她接着说道:“如今仙子降落凡尘,应是皇上之幸。”
这句话实在是太让人费解,我闻言知她何意,心中已是大怒,她句句不离我与卢杞那段过往,如此明褒实贬,暗里伤人,我若再容忍,以后还如何在后宫立足?须得给她几分颜色,纵使她背后有丞相父亲,我却也不惧怕她那些背景。
我微微笑道:“妹妹所言极是,但幸与不幸,皇上心中最是清楚不过,并非你所能知。”话一说出,只激他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