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连绵数日不绝。
御史中丞崔郅自奉皇命追查堂兄之事,不敢有半点疏忽,雷厉风行,不过三日之间便将奏章呈递上来。
堂兄罪证确凿,纵容奴仆欺压良善,骄奢淫靡尚属其次,首当其冲之罪却是卖产得赃及收受官吏贿赂。他将父亲在东都所置一所私宅标售,河南尹赵惠伯为逢迎父亲,竟将我家私宅其高价购下作为官衙办公之所。
父亲不可能不知此事,但事后并未阻止,除此之外,堂兄收受请托之人钱财,在父亲面前进言请求擢拔,的确有疏通此道加官进爵者。
桩桩件件矛头直指父亲,且皆有指认之人,并非空穴来风。
父亲本非过于看重名利之人,如今恐是身不由己,朝中群臣逢迎于父亲并不为奇,但我知道皇帝对朝臣结党营私、贪污谋利深恶痛疾,只恐此事会为父亲埋下祸患,皇帝并未严加苛责父亲,只是依律处决堂兄而已。
或许他心中对父亲之信任已渐渐开始瓦解。
我终于明白父亲那日进宫求见我时所言之意,他虽然待我好,却未必会纵容我家族中人不轨之行。父亲正是嘱咐我不可过多干涉朝政,君心难测,以免为我自己招致祸患,令他迁怒疏离我。
事已至此,我虽是不愿相信,却是无可奈何。
我因那日在雨中站立之故,连日来总觉头脑昏沉,终于支撑不住发起高热,持续几夜未退。他忧心如焚,太医每日轮换问诊请脉,汤药不断,我卧病仪鸾殿中,仍是有些神思恍惚。
太医言道我忧思郁结于内,感染风寒于外,致有此病。
他心中应是最清楚不过我为何如此。
父亲受他猜忌,恐是因为在他面前进谗言之人太多,众口烁金,加上堂兄之事,他开始动摇对父亲之信任。
其实未必不是因我宠擅六宫之故。
堂兄若是不仗恃他对我之宠爱,又怎敢在东都横行?
后妃中不少皆有强大外援,不可能不对亲族中人言及他对我之专宠,杨氏亲族早成众矢之的,堂兄之行虽是有错,但我深信皇亲国戚中应当还有比他更罪不可恕之人。
父亲如今要与卢杞这等晚辈子侄平分秋色于朝堂之上,正是尴尬无比。
他近日来将中央官制加以修改。
朝中分设三省,尚书省分六部,各部尚书可直接向皇帝启奏;
中书省为朝廷机要秘密决策机构,仍由父亲主管,舅父崔佑甫同样隶属中书省;
门下省管理地方郡县,已尽归卢杞掌控,卢杞昔日为京畿观察使,对全国地方本是熟悉,主管门下省应是游刃有余。
如此一来,权力全部分散,三省六部之间互相牵制,朝中大权尽集于他一人手中。
他本是有宏图大志,励精图治之君主,行事向来缜密,步步为营。
朝中有名望之老臣均被他赐予太尉、司徒、太师等官衔,且尊郭子仪为尚父,实际皆是有名无权。
如今大唐天下风云,只会因他一人喜怒而变色。
仪鸾殿中浅黄色的帐幔层层叠叠,密不透风。
我静静合眸而卧,其实并未睡着,整日整夜躺着未动,早已晨昏颠倒。
只闻外面低低人语声道:“贵妃姐姐今日可好些了么?”似是王珠的声音。
我正欲见她,与她闲聊亦可打发时光,便对蓝笺道:“请昭容进来说话。”
蓝笺在我身旁,忙出帐幔而去,少时王珠果然随她而入,衣襟微有水痕,想是今日雨势颇大。
我唤她坐于我身旁,微笑道:“昨晚皇上是在你那里么?”
我恐自己风寒传染与他,定要他离开仪鸾殿数日,他只得依我,王珠与宋若芷二人既已跟随他来东都,他若是全无宠顾似有不妥,况且我入宫一年以来,宫中妃嫔皆无诞育子嗣,他虽已有四个皇子,但终究不该如此。
我若是爱他,便该多体谅他,不可再似从前因他后妃众多而不快,致有飞霜殿立雪之事。
纵然我心中会觉得失落,会伤心难过,胜似让他为难。
我既与他两心相许,便该相信他无论怀中抱着何人,只要见到我,他定然会来到我身旁。
王珠面上微红道:“皇上昨日虽然去了丽绮宫,却在偏殿独居……姐姐感觉可好些了?”
蓝笺恐我说话吃力,忙代我言道:“姐姐不似先前那般昏沉,热已退下,且是有些咳嗽。”
王珠伸手抚摸我枕边如云发丝道:“姐姐病了,皇上心中郁闷难安,昨晚听宫人说……梦中仍是呼唤姐姐的名字。姐姐此生能得知己之人相伴爱恋,是姐姐的福气。”
我恐她是伤心自己宠遇不隆,说道:“其实皇上也一样关心你们,只是他政事太过繁忙,待天下安乐太平,定会多些时侯陪你们了。”
王珠说道:“皇上待我们的确是好,但我明白那关爱仅因我们这宫妃之位而已,与其居于这绮罗丛中,倒不如寻常百姓人家夫妻粗衣砺食,却能相敬如宾,相随终老一生。”
昔日我全心恋慕卢杞,却被他拘于东宫之内,亦曾有过此等感觉。
王珠似是别有隐情,否则不会作此言语。
我忆及墨梨与元庆余之事,遂试探她道:“妹妹如此喟叹,应是对皇上有情,在他身旁又有何憾?当今天下胜似皇上之人绝无仅有,我陪皇上殿试之新科进士皆是人中佼佼者,仅只一名士子元庆余,堪比皇上风华。”
“元庆余”三字入耳,她若知情,定有触动。
只见她忙跪于我床前道:“王珠知道姐姐明察秋毫,前日墨梨已尽告于我,如今不敢再欺瞒姐姐。”
她眼中泪光闪烁,却极是坚定道:“王珠的确罪该万死,元庆余系我表兄,我与他自幼青梅竹马,如今他虽知我为皇上妃嫔,仍未能忘记前情。姐姐既已知此事,尽可随意发落我,只求姐姐放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