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观众席中,新鲜感遁逸于此时,又返回于彼时,返回不久,复又离去,周而复始,循环往还。对一个具体的观众来说,他的新鲜感可以沉睡于今日,又觉醒于明朝,漠然于此处,又勃发于彼地,此起彼伏,来回更迭。
对此,世阿弥的办法是:
对于那种不太重要的演“能”,即使是“竞演’,也不要抱有非胜利不可的执着心,而且也不要好强太过;即使在竞赛中失败,也不要灰心丧气;最好控制自己的演技,尽可能演得简单一些。这样,观众自然会感到意外,产生不满足感;而到了正式的演“能”的时候,将过去的表演一变,选择自己的拿手好戏,拿出全副精力进行表演,观众就会感到这是意外的精湛演技,因而在这种重要的竞赛、重大的胜负之争上,就一定会取得胜利。这完全是“新鲜感”在里边起着巨大的作用的缘故。也就是说,前一阶段演出成绩不太出色构成了“因”,造成了这次演出成绩显得特别好的结果。(《花传》第七、《另纸口传篇》,七)
欲扬先抑,欲擒先纵,为应该突出的部位让出地盘——观众心理上的地盘。一旦等待的时机来到,就要以充分的自信把戏演好。他说:
胜、负二神,都是受短时间的因果之理支配的,不断在敌、我两方掉换来掉换去,所以当你感到胜神已转移到自己方面来的时候,就可以演出具有充分自信的“能”。(同上)
扩而大之,在整个剧目裁定、安排上也是如此。世阿弥说,“应当有意识地变换上演剧目,使同一曲目,在三年到五年之间只演出一次,以保持观众的新鲜感”;而“同一风体的‘能’,观众经过一段较长时间以后再看,仍然会感到新鲜的”。也就是说,必须经常更新,但又可以有一批保留节目。
为了迎合观众的“新鲜感”,世阿弥不信赖任何稳定的艺术原则,最后的目标是“为时所用”。他说:
“能”里边的各种风体,也是根据当世大多数人的各种好尚情况,创造出为大多数人所喜爱的适当风体,这就是满足大多数人要求的“花”了。而世人的好尚又各有不同,此地欣赏这种风体,彼地欣赏另一种风体,这就说明由于人心不同,“花”也随之不同。怎能说某种东西是真而某种东西是伪呢?但应知道,为时所用,这就是“花”。(《花传》第七、《另纸口传篇》,八)
这种思维方式,严重影响了世阿弥的艺术等级。世人和时尚,除了迎合,还要带动。
四、个人储备
既然世阿弥强调的“新鲜感”主要着眼于固有剧目、固有角色、固有风格、固有典故的花样翻新,既然他又对翻新的速率有着很高的要求,那么,自然就要求每个演员,特别是主要演员有十分可观的艺术储备。就像一个大仓库,货藏丰富,吞吐便捷。
世阿弥仍然用“花”作比喻来说明这个问题:
谙习多种曲目的演员,正像从早春的梅花开起、一直开到菊花凋谢一样,在一年之中,具有各式各样花的储备,不管是什么样的花,根据观众的要求,根据具体的时间、地点等条件,都可以取出相应的花来。(《花传》第七、《另纸口传篇》,一)
在他心目中,一个优秀的演员,需要有哪些储备呢?
储备之一:各种剧目都能演。正因为观众新鲜感的消失和回复有一个周期,所以一个能独步一方的演员应该在这一周期之内轮流地上演其他剧目,使自己的剧目展览量与这一周期的时间长度相适应。世阿弥说:“一个通晓各种曲目的演员,他将自己通晓的曲目轮流上演一过,是需要很长的时间间隔的。因而同一风体的‘能’,观众经过一段较长时间以后再看,仍然会感到新鲜的”;
储备之二:戏中的各种角色大体都能演。能乐中有九种或十种角色类型,演员不分行当,要求能兼演各种角色,做一个“将‘十体’都能掌握到手的演员”。所谓“体”,乃是角色的基本风体。一个演员既能演一批剧目,又进而能演每一个剧目中的每一个角色,那么,就他个人来说,观众对他的新鲜感的周期又会延长数倍;
储备之三:每一个年龄阶段的表演风格都能同时体现。用世阿弥的话来说,就是“将从幼年时期直到老后的各种艺术特点备于一身”,而其中做得最杰出的典范就是世阿弥的父亲观阿弥。观阿弥年轻时的表演就已十分老成,而四十余岁之后还有演十六七岁的妙龄美少年的本事。世阿弥认为,一个演员一般幼年登台时清纯可爱,学艺满师时功力颇足,壮年时期做工细腻,老年时期风体醇厚,“演员应将上述各个时期掌握的各种风体,都保存到自己的艺术宝库里。这样,在表演的时候,就可以演得时而像稚儿或青年艺人在演戏,时而像壮年的艺人在演戏,时而像炉火纯青的老艺人在演戏,使人产生不像同一个演员在表演的感觉”。为什么要这样呢?还是为了吸引观众。世阿弥说世人常夸奖青年演员老练,夸奖老演员技艺年轻,因为这也给人以一种新鲜感。所以他要求老演员“千万不可忘掉初出艺时期的艺风”;至于青年演员何以会变得老成,在他看来是一个至高难解的神秘问题了。严格说来,这个储备要求,主要是向中、老年演员提出的;
储备之四:戏剧演出的各种内外因素都应懂得。世阿弥十分醒目地告诫演员要“懂得‘能’”,意思就是要掌握剧目,演出的时间、地点,观众心理,新鲜感,艺术风格和相应的情趣等等。他说有两种演员,一种演员演技很好,但却不太懂得戏剧的种种内外因素,另一种演员演技稍差,但却真正懂得这一大堆复杂问题。哪种演员更好呢?他的回答是:“作为担负一个剧团兴废责任的主要演员来说,与其技艺精湛而不懂得‘能’,反而不如技艺稍差而能真正懂得‘能’,要更为好些。”这个意见有着明显的合理性。即便在今天仍有意义。一个演员仅仅把自己看作是某种熟练的演技的表现者是远远不够的,他应该是一门复杂的综合艺术中的一分子,戏剧的各种成分,各种内外关系都有条条线索通到他身上,他要谙熟这一切、把握这一切,方能成为一个合格的演员。世阿弥要求演员有这个储备,是为了使演员能在大场面的演出中稳得住,因为只有统观戏剧全般的演员才能这样,这也是对的;但接下去他又说,只有在大场面的演出中,在贵人们面前稳得住,一个演员的名声才会“长久不衰”,这又冒出不太“幽玄”的利禄气息来了。
演员的这四种储备,照世阿弥的说法,都可归结为“花的储备”。
他认为,储备一多,就有了选择的余地,可以寻找合乎一时一地观众需要的剧目来进行得体的演出,也可以在丰茂的艺术武库中“避开自己力不胜任的曲目,尽先演出自己得意的风体”,把自己不甚谙习的薄弱环节再逐渐加工。
此外,储备一多,储备内部也会互相交融渗透,能演多种角色的演员在演一个特定的角色时,比一个只会演这种角色的演员更能获得相得益彰之惠,前述发掘各种角色和风体对立面的愿望,才有可能实现。
世阿弥描绘了储备丰富的演员最后能达到的诱人高度:炉火纯青,火气全消,名声日增,“无论演什么曲目,不拘在什么样场所演出,都能取得成功”,在九级艺位中取得高位,成为“万曲一心”的“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