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佚名
很多年以后,我才深深地感到,在那个名叫红嘴堡的小村子里,我的老婶就像是生活在针尖上一样。
老婶是个爱干净的人。每天早晨,她都要细心地打扮自己。这是她年轻时养成的习惯。一盆清水洗了脸,倒掉,换一盆清水,再洗一遍。然后再用梳子沾着泡过榆树皮的水,把头发梳理得溜光水滑。老婶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是很细心的,要足足花费一顿饭的工夫。
老叔对我说:“你老婶早些年洗个脸梳个头,起码要用掉两顿饭的工夫。”
老婶年轻时的模样我没有见过,不过我觉得她年轻的时候一定很美。
我懂事的时候,老婶的头发已经花白了。她花白的发髻总是圆而丰满,一身打满补丁的衣服像是刚刚洗过,家里的三间土房也总是收拾得一尘不染。
我老叔每天早晨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扫院子,这是老婶定下的规矩。不扫不行,不扫,老婶不给他饭吃。老叔一连扫了几十年院子。按理说,习惯了也就自然了,老叔不应该有什么怨言才对。实际的情况不是这样。老叔是一个目不识丁的人,修养也很一般。他经常在背地里说老婶的坏话。
老叔对我说:“院子里本来挺干净的,除了几泡鸡屎啥也没有,你老婶非叫我扫。怎么样?扫来扫去,把家里的财气都扫没了,穷得叮当响。”
我认为老叔是在强词夺理。我爹倒是从来不扫院子,家里不也是穷得叮当响?那时候,村子里几乎每一户人家都穷得叮当响,就像屋檐下挂满了风铃一样。
不光是老叔说过老婶的坏话,村子里有很多人都说过老婶的坏话。说得比较起劲的,是刘歪嘴那家伙。
刘歪嘴说:“老了老了,还整天臭美,是想出去勾引野男人么?”
刘歪嘴的话非常歹毒,如果我的个头再高一些,力气再大一些,非撕了他的歪嘴不可。
我知道刘歪嘴对我老婶的怨气很大。我爹曾经对我说起过,几年前的一天,刘歪嘴到老叔家串门儿,屁股刚刚挨上炕沿就“咔嚓”一声吐了一口痰。坐在炕头上的老婶像受惊的野兔一样跳了起来。她赶紧下地,捣着一双小脚到门外拿来一把铁锨,铲狗屎似的把那口痰铲了出去。刘歪嘴栽了面子,红着脸站起来想走。他刚刚抬起屁股,老婶迅速拿过一个鸡毛掸子,把他坐过的地方掸了一遍。刘歪嘴气得脸色发白,满村子嚷嚷老婶的不是。此后,村子里就很少有人到老叔家来串门了。偶尔有人找老叔办点啥事,总是站在院子里说话,怎么叫也不肯进门。为这事,老叔跟老婶嚎天嚎地干了一架,差一点儿动了手。
老婶是不是有点洁癖呢?
村子里最恨老婶的人不是刘歪嘴,而是刘歪嘴的妹妹。刘歪嘴的妹妹邋遢得要命,她自己身上脏得一塌糊涂,她的家更是脏得一塌糊涂,所以大伙儿都叫她刘糊涂。
说起来也怪,到刘糊涂家串门拉呱的人总是很多。晚来的人找不到落屁股的地方,只好转身去了别处。个把钟头以后再折回来看看,实在没辙了就站在地上跟大伙儿闲聊。这么说吧,刘糊涂的家简直就是村子里的一个乐园。
特别是那些喜欢抽老旱烟的男人,在这里可以为所欲为。大拇指粗的喇叭筒一支接一支,抽得满屋子乌烟瘴气。抽过了又一个个吭吭咔咔地咳嗽,咳过了就吐,让人目不忍睹。刘糊涂却像没有看见一样,脸上总是笑嘻嘻的。
用现在的眼光来看,刘糊涂的家实在是太不像话了。一个女人,邋遢成这个样子,好意思见人么?
刘糊涂却非常瞧不起我的老婶。老婶也非常瞧不起刘糊涂。
刘糊涂自以为家里的“人气”很旺,在人群里走动总是显得趾高气扬。
可老婶根本不买她的账。老婶说:“她的家跟猪圈差不多,怎么能住人呢?"刘糊涂也不买老婶的账。她说:“她的家倒是干净,干净得连个儿子也生不下来,不怕绝了后么?”
刘糊涂一连生了五个儿子,老婶只生了两个女儿。这件事成了刘糊涂攻击老婶的一个把柄。
两个老女人村里村外见了面都木着脸擦身而过,连声招呼都不打。
老婶临终前,只给老叔留下一句话:“明天早晨别忘了扫院子。”
两个老女人村里村外见了面都木着脸擦身而过,连声招呼都不打。性格决定人生,习惯也会随人一起走到人生的最后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