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佚名
我的老家是黄海岸边的一个小村庄。小时候,我经常在洒满阳光的田野上荡来荡去,玩累了,就坐在山坡上,或者是海滩上,或者是小河边,或者是别的什么地方,呆呆地想,怎么还不结婚呢?
我不是说我自己。用我爷爷的话说,我身上的毛都没长全,离结婚还远着呢。我说的是别人,是村里那些二十几岁的男人。他们身上的毛早就长全了,为啥还不结婚呢?
偶尔,我斗胆在路上拦住他们,冲他们大喊大叫。
我说:“喂,你啥时候结婚?”
我说:“喂,你早点结婚好不好?”
他们的回答特别奇怪。有些我能听懂,有些我听不懂。
有人说:“快了快了,等我找到了对象马上结婚。”
有人说:“不着急,你姐还没长大呢。”
有人说:“我倒是想早点结婚,可我老婆还在她妈的肚子里。”
他们这样说的时候,周围的人就会哈哈大笑起来。他们自己也跟着哈哈大笑。
有一个家伙最可恶,我恨死他了。他说:“妈的,我结不结婚,关你屁事!”
我把他们的话告诉了爷爷。爷爷有时候也笑起来;有时候他默不作声,就像没听见一样;有时候他会咳嗽一声,说:“好好念书,别整天瞎扯淡。”
我有些不高兴,怎么是瞎扯淡呢?爷爷应该知道,别人结婚的那一天,是我最高兴的日子啊。
其实,别人结婚的那一天,爷爷也很高兴。临近中午的时候,他会背起双手,像大笨鹅一样,一晃一晃踱出家门,一直晃进办婚礼的那户人家。他是去吃酒席的?爷爷在村里的辈分高,谁家办喜事都早早地来请他,提前两三天就打招呼了。
那时候吃结婚酒席,也叫“吃八大碗儿”。意思是酒席上要有八种菜肴,都用大碗盛着。再穷的人家也要上八大碗儿,不然会被人笑话的。还有一个讲究,结婚的酒席上,一定要见到白肉。大家都很穷,怎么办呢?上一道肉片汤吧。一张小方桌坐四个人,汤碗里漂着四片白肉,不多不少,正好四片。这是最后一道菜,有点压轴戏的意思。
我说过,大家都很穷,所以不管谁家办喜事,其他的人家只能派出一个代表参加。我们家的代表永远是爷爷。
爷爷晃进了办婚礼的人家,会有不少人跟他打招呼。他呢,也大声跟别人说这说那。等菜一上桌,谁都不说话了。到处都是狼吞虎咽的声音,非常响亮。我听过那种声音,比池塘里蛤蟆的叫声还要响亮。
肉片汤上了桌,就预示着酒席已经进入尾声了。大家都很自觉,用筷子小心翼翼夹起属于自己的那片白肉,非常满足地扔进嘴里去。谁要是筷子头上没出息,多夹了一片白肉,当面就会让人骂娘的。
爷爷去吃结婚酒席的那天,我有时呆在家里等爷爷回来;有时着急了,就跑到半路上等爷爷。爷爷的脸膛让劣质白酒灌得红扑扑的,看见我,总是笑眯眯地把我抱起来,用他长满胡茬的大嘴狠狠地亲我一下。那一瞬间,我的嘴里会突然冒出一块软绵绵香喷喷的好东西。我不说你也知道,那是一枚白肉片!
爷爷用嘴把那片白肉含回来了。我呢,能把它再含上整整半个下午。
在我的记忆里,白肉片,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我的爷爷,是世界上最好的爷爷。
一般情况下,村子里每年大约都有三五个年轻人结婚。每次听说谁要结婚的消息,我都兴奋得睡不着觉,天天捏着手指头算日子。到时候,我的嘴里就能含上一枚幸福的白肉片,你说,我怎么能不盼着别人赶紧结婚呢?
在我的记忆中,有那么一年,真是不可思议,简直太不可思议了。整整一个春天过去了,村子里没有人结婚。整整一个夏天过去了,村子里还是没有人结婚。接着是秋天,秋天眼瞅着也要过去了,仍然没有动静。我终于沉不住气了,扯着爷爷的胳膊,小声对他说:“爷爷,我想结婚。”
很多年过去了。我知道,哪怕再过很多年,我也忘不了童年的白肉片。
我的嘴里就能含上一枚幸福的白肉片,你说,我怎么能不盼着别人赶紧结婚呢?童年的许多愿望与乐趣,常常让我们回味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