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佚名
牛老三这些年是越来越粗了,像青春期的公牛一样粗得很,腰粗腿粗脖子粗,连说话的口气也粗。用村里人的一句话说,这个牛老三啊,他现在是牛得很。
牛老三早就不在村子里混事了,把自己那个村委主任的头衔“唰"地一扯,就跑到城里混事去了,混来混去,到底让他混出了名堂。用村里人的一句话说,这个牛老三啊,他真是能混。
牛老三这些年忙得很,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回到村子里来,回来看看他爹他妈,看看他的兄弟姐妹。
听说牛老三回来了,村里有不少人就会放下手中的活计,匆匆赶到牛老三家里,名义上是来看望牛老三,实质上是来抽他带回来的好烟,喝他带回来的好茶,嚼他带回来的好糖果。每到这个时候,牛老三总是莫名其妙地哈哈大笑,一边跟众人扯着闲嗑,一边当着众人的面把一个鼓鼓囊囊的布袋子放到他爹的眼前。
牛老三他爹已经很老了,老得连话也不愿意说了。平日里爱说的话只有两句,一句是“我是牛老三他爹”,另一句是“我有钱”。
但过年的时候就不一样了。过年的时候,牛老三他爹会用一双颤抖的老手打开牛老三放到他眼前的布袋子,从里边掏出一沓沓崭新的钞票,然后歪着脑袋,蘸着自己的口水,一张张地数起来。牛老三他爹的老手跟崭新的钞票互相摩擦,.发出沙沙的响声。这时候,牛老三他爹开始说话了。
牛老三他爹笑嘻嘻地说:“这声音真是好听。”
牛老三他爹不知道,牛老三故意把大额的钞票换成小额的,让他数来数去,把好心情延长得更久一些。
牛老三私下里对众人说:“我爹喜欢数钱,让他数着玩吧,高兴就好。”
牛老三他爹把一布袋子的钞票数来数去,数完一遍又数一遍,终于把自己数糊涂了。这时候,他才会把歪着的脑袋正过来,心满意足地做一个深呼吸,用一根粗糙的手指把牛老三色到自己身边,咳嗽两声之后,郑重地开始了他一年当中最漫长的一次谈话,说的是在旧社会他给地主老财冯贵堂当长工的故事。
这个故事,牛老三已经听过很多次了,他早就听腻了,于是这一年,当他看到他爹咳嗽了两声的时候,就先开口说:“爹,你这辈子最高兴的一件事是什么?”
牛老三他爹正要开始讲述给地主老财冯贵堂当长工的故事,听牛老三这么一说,他吓了一跳。他慢腾腾地抬起自己的上眼皮,盯着牛老三看了一会儿才说:“三儿,你刚才说什么?”
牛老三说:“爹,你这辈子最高兴的一件事是什么?”
“噢,你是问我最高兴的事。”牛老三他爹的上眼皮掉了下来,他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突然一拍大腿说:“那还是我给冯贵堂当长工的时候……”
牛老三他爹的唾沫开始飞溅起来。他说:“那一年是个丰收年,玉米棒子长得比咱家的棒槌还长。秋收的时候,下起了连阴雨。冯贵堂的眼睛都红了。你想啊,庄稼都放倒了,如果不赶紧抢回来,还不都烂到地里了?”
牛老三他爹说:“冯贵堂的眼睛都红了,他雇了不少短工,加上几个长工,整天在庄稼地里滚,滚得像个泥猴似的。冯贵堂自己也腰扎草绳下了地,白白净净的一个人,也滚得像个泥猴似的。”
牛老三他爹感慨地说:“那些日子啊,我的腰都快累断喽。”
牛老三说:“爹,这是你最高兴的事?”
牛老三他爹摇起了头,把头摇得像风轮一样快。他说:“我高兴的不是这个,我高兴的是那些日子吃得好,顿顿都是猪肉炖粉条,可劲造!”
牛老三他爹眯着眼睛笑了起来。他笑着说:“那个冯贵堂,他倒是不傻,知道大伙儿吃了猪肉炖粉条才有力气给他干活。”
说到这里,牛老他爹用右手的手掌擦了擦自己的嘴角,自言自语地说:“那时候的猪肉炖粉条,真是好吃啊。”
牛老三撇着嘴角说:“爹,你喜欢吃猪肉炖粉条?我现在可以让你顿顿都吃猪肉炖粉条。”
牛老三他爹又一次摇起了头。他说:“不一样,旧社会的猪肉炖粉条跟现在的不一样。”
这一年,牛老三家的年夜饭里上了一道猪肉炖粉条。牛老三他爹吃了两口就放下了筷子,他摇着头说:“不一样,我说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牛老三在心里说:“我这个爹,他现在是想吃什么就能吃上什么,还可以天天数钱玩,他倒老想着旧社会的猪肉炖粉条。”
接着牛老三也像他爹那样摇起了头,他一边摇头一边在心里说:“我这个爹啊,真是一个奇怪的爹。”
我这个爹,他现在是想吃什么就能吃上什么,还可以天天数钱玩,他倒老想着旧社会的猪肉炖粉条。那让人真正怀念的,不是奢华的物质生活,而是苦难时候经历的让人渴望的事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