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永权
又是芙蓉花盛开的季节。粉红的朵儿,映在清碧的锦江水中,河水也粉红粉红的。沿着灯红酒绿的江滨大路,我踏着朦胧的暮色,走进绿竹成林的望江公园。
我从四川大学毕业到云南后,就再也没能来过这里了。这次我参加在川大举行的一个纪念毛泽东《讲话》发表五十周年的学术讨论会,不由得想起了公园竹林深处那眼永不枯竭的老井,想起了那位汲水制笺的女诗人,想起了那个在古井旁缥缈了一千多年的诗魂……于是,我趁夜间休会,又踏进了这园中小路。
二十七年了,似乎已经很遥远了。但一走进这片竹林,来到古井旁,就如回到了昨天。
当年我在四川大学中文系读书,旁边的望江公园,是我们经常光顾的地方。上完课我们常来这里寻觅诗魂,畅谈人生,有时一坐就是半天。
那是一个月色朦胧的傍晚,一位年轻的母亲牵着她的小女儿来到井边。
她们的对话,我至今还清楚记得:
“妈妈,这井为什么有碑呀?”女儿问。
妈妈说:“为了纪念一位女诗人。”
小女又问:“她叫什么名字呢?”
妈妈耐心回答:“她叫薛涛,生在离我们千年前的唐代。"她还指着碑上的字说:“你看,这上边有她的名字,这井就叫薛涛井。”
对话似乎结束了,可女儿又问:“这井为啥子叫她的名字?她喝这井水吗?她用这井水煮饭吗?”
好天真的小女孩啊!我们笑了,她妈也笑了:“等你长大了读了她的诗,就知道了。”
女儿仍不罢休,公然又发奇问:“那喝了这井水,就会写诗吗?”
我们开怀大笑,她妈却严肃地似乎点了下头,又摇了摇头。然后像在自语:“去生活中打井吧,喝了那样的井水,才会写诗。”她牵着女儿,走进了竹林。
望着她们的背影,耳畔还响着她的话。我想:莫非她也是诗人。
是的,来拜谒薛涛井的,不是诗人也爱诗。当年风华正茂的我,也常来这里读诗,写诗,总觉得有一个诗魂牵绕着我,不写不快。
我在川大读书时,正是三年生活困难时期,红苕填不饱肚子,清汤寡水的牛皮菜,越吃越饿。那时生活虽苦,精神却不空虚。我们读贺敬之的《放声歌唱》,也读像薛涛这些古诗人的作品。每当我坐在古井旁,想到女诗人哀怨的生活,想到她作为一名乐妓所遭受的凌辱,还能写出传世的作品,就觉得我们的生活并不太清苦。诗,丰富了我的精神世界,生活也变得充实起来。记得也是在这朦胧的黄昏,也在这井边,我们读她的《筹边楼》:“平临云鸟八窗秋,壮在西川四十州。诸将莫贪羌族马,最高层处见边头!”这是女诗人在成都写的力透纸背的佳作。诗人忧国忧民,谴责唐朝将军们贪婪掠夺,连年发动对少数民族战争的严重后果,表现了诗人希望民族和睦团结的胸怀。读女诗人的作品,我们对遥远的“边头”萌生浪漫奇想,并主动要求毕业后到边疆工作。在以后的人生旅途上,虽屡遇挫折,仍无怨无悔,并把那个时代的热情珍惜至今。
还是在这古井旁,我们即将奔赴边疆的穷学生,以开水当酒,告别母校,祝福人生前程。一位好友还朗诵了薛涛的《送友人》:“水国蒹葭夜有霜,月寒山色共苍苍。谁言千里今惜在,离梦杳如关塞长。”我们同窗五载,分别一朝,读着这位女诗人的送别诗和郭小川的《向困难进军》,踏上了漫漫征途。二十多年来,无论我走到何方,都不敢忘古井诗魂,是她伴我到生活中掘井,苦中求乐。
今晚当我再来古井觅诗魂,见到了同二十七年前相似的一幕:又是母女,拜谒古井。只不过母亲两鬓有霜,女儿牛仔套裙,一脸英气。女儿在问:“薛涛是什么人?”母亲无不责怪她:“你们这些新潮诗人,连薛涛都不知道。”接着母亲又耐心地讲起这古井诗魂。
她说:薛涛并不是成都人,生在长安,幼年随父亲来到成都,住在浣花溪,后沦为乐妓,一生清苦,以写诗抒发感情抱负。她还在这里汲井水,伐翠竹,采芙蓉花,制作一种粉红纸笺。她把诗写在自制的笺上,赠送文朋诗友,颇为珍贵。于是,她自制的纸叫薛涛笺,这井就叫薛涛井……母亲讲得仔细,女儿听得新奇。大概这古井诗魂,正引着她走进一个新的创作天地。
当我离开古井时,忽听她母亲说园中还新塑了一座薛涛像。我在竹林中寻觅,终于找到了她。朦胧的月光下,女诗人怀抱琵琶,欲弹欲唱,眉宇间,那一丝哀愁,不知是在哀民生之多艰,还是在叹自己的不幸。我注目片刻,仿佛觉得女诗人正朝我走来。这时我才想起怀中的诗集,连忙取出双手捧到她面前,因为那里面也有我在这儿写的诗。
平临云鸟八窗秋,壮在西川四十州。诸将莫贪羌族马,最高层处见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