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丁建元
这是另一类老房子,无所谓它原属于钟鸣鼎食之族,还是翰墨诗书之家,或者就是柴桑巷内的蓬门寒舍。从造房的先辈始起代代衍传里,除了自然意义上后人对先人生命的承续,如果有哪辈、哪人,以超过俗常的心志和行为与时势交合,终有建树并赢得英名,为世所重,就为他住过的房子增添了光彩。
他的后代一群里的忠正之人,无论他们这时候仍袭荣泽,还是落魄潦倒,他们肯定不会忘记光荣的祖辈,即使不必如旧时那样在堂中供奉,但在一些谦恭的心中总立起缅怀的灵牌。如果因为种种,他们不再拥有祖先遗留下的那座房子,但他们一定会更加强烈地牵念着那在着的或废逝的老宅。这时候的老房子,已经不是寻常栖居之所,它具备了庙祠的质性。
被人纪念的故居便是这样。当那些杰人、伟人们走完了他们的生命里程后,总能在岁月里留下不尽的余响作为卓异的人生感召,除了使当世和后世的人敬仰,也使后人们禁不住要寻找这些杰人、伟人们成就的轨迹和隐秘。这样,他们会首先从房子开始,一直溯寻到故居——那些优质生命始成的初地,精神开端的所在。人的造化虽然有社会境遇的砥砺雕琢,但也不能舍略故宅对他们灵魂的哺育。譬如那座老房子里那位先人,具有优秀的秉性和品质,并以这种秉性品质光耀了门楣,你就不能否认它对子孙的熏陶。除了当世的直接,还有后来者宗传的叙述以垂范启示,使这房宅有了一种难以言说的门风。并非所有的后人都能感受着这种神秘的围浸,但总有某位颖慧者在缓然未觉里得到点化,如还归的祖魂立在云端,从隙间投下一束亮光,使那位凡孙的智性和德性敞明。即使老房子里的先代们皆为庸卑,房子里烟色的四壁间是黯淡萧索的气息,是窒息性压抑灵魂的滞重的命运,也可能因为外面世界的诱惑和潮流所趋,使其中某位原本也要板结的生命,具有了充满血性的叛逆性发奋,也成为时代和历史的菁英。
他们留下了作为故居的老房子,这老房子从此就不再属于私有,逐渐成为文化的景点和精神的胜迹,使后人们在静静的浏览和观瞻中,完成一次深深的人生履践与登临。走进这些故居与阅读史传是不同的。我曾经两次到绍兴,两度走在柔雅秀丽的山阴道上。白亮亮的湖塘里,映着静态的白云,河渠上卧着、拱跨着造型各异生着苔斑的石桥。秋末里,田畴间绿翠和金黄连缀铺展,胭脂红的乌桕树下,系着黑色的鱼脊般的乌篷船。然而如画的风景对于我,难以比附作为故居的文化引力。我两次都要去拜谒鲁迅、秋瑾和徐渭的故居。那些黑瓦白墙格棂轩窗的老房子,被无数类似的老房子围起来。沿着润潮细腻的石板铺成的街巷,走近那些故居,我总感到是要进行庄重的生命晤对。在同一块土地上的三处故居,那棵老枣树与青藤,花雕酒和刀剑,总让我认真寻找它们共同的品格和蕴涵。故居的主人们,都是面对人间的黑暗悲凉和人性的丑恶卑鄙,以各自的器械和方式进行决斗的。虽结局有别,但都是以孤傲从容踩着丛生的荆棘,走向冥星临照的黑色的天际。我甚至还想知道他们最先的居所(譬如秋瑾)在何处,形成他们个性的是来自家教还是外化,他们共同的一脉精神源泉通抵到哪里——仿佛通连着勾践的那枚悬在梁上的闪着幽光的青铜色的苦胆!
对故居的保存和修缮,还有带着热忱来参观的人群,都表现了人类即使在有些腐化、败坏与堕落现象存在的年代,也泯灭不了真诚崇高的追求。那些几十年甚至几百年的老房子,历经酸风斜雨,甚至逢刀兵战火,或被一世的恶意政治和愚昧劫乱所摧残。然而历史的有情轮回,总要还其本来面目,最终昭示出和昭雪出蒙上尘垢的珍存。那么多珍存也存在于众多的故居里。走进故居的人们,并不太在意故居与当年真实的差距。它毕竟以独有的建造和陈列收藏凝住了一段流年,把后人无法靠近的历史缩进这有限的空间。那些各在其位的器物,仿佛仍存着主人的余温,散发着亲切的生命气息。
参观者通过自己的联想,在宁寂中似乎聆听到这先哲的垂教,在默默交感中使心灵得到高尚的洗礼。故居就是给来者以暂时的错觉,使他们飞越时光与那些非凡的精神重逢。
在这个世界上留下故居的人,似乎都属于神域的来客,或者接受圣灵的指趣,抑或因为对人间的热爱或垂悯独自上路,也可能因违背了天条而贬谪凡尘,头上还箍戴着耻辱的荆冠。他们高瞻远瞩,以超人的胆识和谋略拯救苍生,改变了一邦一国一个民族苦难长久的命运。他们就是弥尔顿诗篇中的撒旦,直面强权和独裁,举起倚天的剑戟,召集起地狱里的苦魂,在燃烧着的硫磺烟火中,与上帝的军队展开英猛悲壮的战斗而不惧怕毁灭。还有,在专横者钳制思想扼杀自由,因为恐惧真理的声音用刀对准所有的舌头的时候,就有如布鲁诺、赫尔岑、车尔尼雪夫斯基和鲁迅们在夜的墓场上,在沾着血肉的冰冷的石头间寻找火星,燃起火把,发出响亮的旷野呼告,如同被缚在高加索山上的普罗米修斯,不怕秃鹰的利爪尖喙撕食着自己的心肝,面对着爱因斯坦的故居,人们会想到无数像他那样的智慧巨人,以缜密精确而具有穿透力的思维,穿过客观世界的表象,进入了宏观、微观、胀观与渺观,破解了造物设置的重重迷宫,窥到了上帝完成的不轻易示于人类的奇异幽邃的完美秩序,为人类造福。站在斯宾诺莎故居里,这位曾经靠磨光学镜片为生的思想家,会使人们想到所有的沉思巨人,以对真理的痴迷,辛勤地转动着:垦球般的大脑,在理性的天宇里发出隆隆的音响,然后把自己磨成的镜片儿分发给人们,让人们用它去透视社会人生和自然,无限地接近终极真理。对着普希金、莱蒙托夫的故居,人们会想到那些铿锵有力的诗篇,韵律如同长剑敲击着马靴,歌颂着正义,诅咒着邪恶,呼唤着纯金般的信仰和良知,喊出了时代的心声……
各式各样的老房子,那些草庐与瓦舍,立在风雪里的木板房,被白桦林和枞树环围着的庄园,墙上蔓延着常春藤的楼房……那些曾经居此的人,在各自的现实中,从各自的方面完成了历史性的使命,在时间壁墙上镌刻下独特的业绩。后人们走进这些故居,除了仰慕他们的成就,更会追思他们在人生路上所呈现的灵魂风貌。或许在他们最初的故居里,作为童年、少年而受家风熏染和父辈传教,但他们终要从那最先的房子里走出,独对复杂的世界,无不遭受艰难困苦。茫茫人海里人心险恶,有时候也正因为他们胸有远志秀出于林,而遭受小人仇敌的倾轧暗算、排挤诬蔑,还有贫穷的折磨,使他们被灰运、厄运反复笼罩着,陷入困境,如在茫茫苦海中的礁石上独咽着孤独和悲哀,灵魂带着累累伤痕沉浸在迷惘中。他们欲要改变世界、扭转乾坤,就会被追捕、囚禁、放逐甚至被送上绞刑架和断头台。这些杰人们、伟人们的杰出伟大便在这里,因为对事业的坚信而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养其浩然之气,挺起宁折不弯的瘦硬的脊梁穿越荒原。上苍不会把桂冠轻易给予安闲的梦呓者,所以它才让故居具有了品位,让一群群来观的人们献上敬意和鲜花。
在法国的克拉姆西小城,枯竭的运河边的一座老房子里,有位秀颀的孩子端正地坐在钢琴前,听他母亲讲授着指法和曲谱。他的母亲没有想到,她对儿子讲述的那位要扼住命运咽喉的音乐之王的故事,已经成为他神龛里的首位偶像。这偶像写下的乐曲和他自己的故事,使这位孱弱善感的少年多次走出人生低谷。许多年后这位年轻人来到维也纳,站在那座黑色的西班牙小屋前默默致哀,因为他的崇拜者就客死在这里,小屋是他最后的故居。之后,这位年轻人又来到波恩,以敬仰的目光凝视着那座低矮的小阁楼。这诞生了贝多芬的老房子,成为这位法兰西青年的精神圣殿。他由此体会到了:所有不朽的东西必定要诞生在世界坚硬的夹缝里,生命内部必要忍受天与人共同造成的重难。自这开始,他“得到了鼓励,和人生重新缔了约,一路向神明唱着病愈者的感谢曲”,走向奋争的战场。再早,当俄罗斯帝国击败了拿破仑的远征,随着沙皇亚历山大远征巴黎的青年军官们,却被法国大革命的思想所吸收,他们成群结队,来到爱维尔弗农山庄,当年卢梭隐居的地方,来接受新的精神。故居,就把一簇神火交给了他们。之后,便在彼得堡的广场上,爆发了反对专制争取自由的十二月党人的起义。
这就是故居的魅力。无数的名人、杰人与伟人留下的老房子,以各自的贮存,共同组成了人类丰富而辉煌的精神。故居是星体,是镶嵌着钻石与珠宝的王座,点缀闪耀在历史的行程中,如同一条漫长的奇幻灿烂的光带。青年罗曼?罗兰从贝多芬的故居里取走了一枚取火的燧石,又以自己的智慧操行炫然于世,留下了自己的故居。人类就这样自后向前,因袭着鲜活顽强的基因,钩成了断而又续、裂又弥合的金质长链。优秀人物的故居,就是大地上全部伟大芳馨之所寄。故居的存在是历史财富的仓廪,储备着世纪里灵魂的口粮。尤其是在精神的散乱和荒芜的年月里,它就可以应急与赈救。千年前的普卢塔克就看到了纪念那些“公认的优秀人物”的意义,它会使人们能够“坚决”地“否认我们在与周围交往时所遇到的那些下流、无耻和卑鄙的勾当”。
我们怎能不对故居推重?一个民族在一座老房子里,整个人类共在一座更大的房子里。所有的民族区域里,都有各自纪念的曾经有益于世界的人物,他们是属于人类的先贤。当肤色和语言有别的人们走进他们的故居,他们都能感到微妙的震颤,心灵就会像复瓣之花接受露珠那样张开。人性深层的脉动原是相通的,我们的土地也靠所有的故居维系,而充满希望地无限延宕……
故居是老房子的一种,但从老房子中走出来,故居就有了某种庄严和神圣。毕竟,在这儿孕育了许多的“优质的生命”和不朽的灵魂,老房子因此叫做故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