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叶圣陶
阶前看不见一茎绿草,窗外望不见一只蝴蝶,谁说是鹁鸽箱里的生活,鹁鸽未必这样枯燥无味呢。秋天来了,记忆就轻轻提示道:“凄凄切切的秋虫又要响起来了。”可是一点影响也没有,邻舍儿啼人闹弦歌杂作的深夜,街上轮震石响邪许并起的清晨,无论你靠着枕头听,凭着窗沿听,甚至贴着墙听,总听不到一丝秋虫的声息。并不是被那些欢乐的劳困的宏大的清凉的声音淹没了,以致听不出来,乃是这里根本没有秋虫。啊,不容留秋虫的地方!秋虫所不屑居留的地方!
若是在鄙野的乡间,这时候满耳朵是虫声了。白天与夜间一样安闲;一切人物或动或静,都有自得之趣;嫩暖的阳光和轻淡的云覆盖在场上,到夜间呢,明耀的星月和轻微的凉风看守着整夜,在这境界这时间里惟一足以感动心情的是秋虫的合奏。它们高、低、宏、细、疾、徐、作、歇,仿佛经过乐师们的精心训练,所以这样地无可批评,踌躇满志,其实它们每一个都是神妙的乐师;众妙毕集、各抒灵趣,哪有不成人间绝响的呢?
虽然这些虫声会引起劳人的感叹,秋士的伤怀,独客的微喟,思妇的低泣,但是这正是无上的美的境界,绝好的自然诗篇,不独是旁人最喜欢吟味的,就是当境者也感受一种酸酸麻麻的味道,这种味道在另一方面是非常隽永的。
大概我们所蕲求的不在于某种味道,只要时时有点儿味道尝尝,就自诩为生活不空虚了。假若这味道是甜美的,我们固然含着笑来体味它,若是酸苦的,我们也要皱着眉头来辨尝它;这总比淡漠无味胜过百倍,我们以为最难堪而极欲逃避的,惟有这个淡漠无味!
所以心如槁木不如工愁善感,迷蒙的醒不如热烈的梦,一口苦水胜于一盏白汤,一场痛哭胜于哀乐两忘。这里并不是说愉快欢乐是要不得的,清健的醒是不必求的,甜汤是罪恶的,狂笑是魔道的;这里只是说有味道胜于淡漠罢了。
所以虫声是足系恋念的东西,何况劳人秋士独客思妇以外还有无量的人,他们当然也是酷嗜趣味的,当这凉意微逗的时候,谁能不忆起那美妙的秋之音乐?
可是没有,绝对没有!井底似的庭院,铅色的水门汀地,秋虫早已避去惟恐不速了。而我们没有它的翅膀与大腿,不能飞又不能跳,还是死守在这里,想到“井底”与“铅色”,觉得象征意味丰富极了。
文章的基调是写秋感秋的,但作者并没有按照传统的悲秋状秋的模式来构思行文,而是选用了“秋虫”、“秋声”这样独特的意象作为文章表达的中心,不落窠臼,令人耳目一新。通过遥想并描绘秋虫汇集的环境、秋虫的鸣唱以及形态,把秋天描写成一个充满美妙音符、蕴蓄着昂扬情调的乐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