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她刚刚还好好的,怎么声音却是那样?”我挑了挑发簪,在铜镜中比画了一番,不满意,放了下来,微微叹了口气道:“可能是报应的关系吧。”流云有些惊恐地看了看我,我回以无辜的眼神。好久不用毒了,没想到那些常常用来防身的小药丸,还是好用得佷,譬如六合散,功效显著,值得拥有。
流云有些担心地看着我,我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心。她抽出手,突然说道:“姑娘,你可想过这支舞会跳给谁看?”这是个很深奥的问题,我抬头想了想,说:“你看啊,其实这个观众都是在心中的,要做到观众在我心,我……”
“我是认真的。”流云半蹲在我面前。“他没有来……”
我有点失落,垂下脑袋。我每天练舞的时候,他不曾来过。晚上我坐在石阶上等他,等了一
轮月缺月圆,他只偶尔露了一两次面,也不问我练得好不好。其实他只是我师父,这个宫廷或许与他有着莫大的关系,而我,是这场关系中生来注定的龙套。
可是你知不知道,龙套有时候比主角更懂辛酸苦乐。“我以为你这些日子与楚国皇子接触频繁,会对他……”我突然觉得流云身上越发显露出很强烈的师父的影子,比如她的冰
块脸,但是她道行尚浅,我怎么能被她几句一问,就套出了心事?我拍了拍她的肩膀,笑道:“我说流云,那抱月楼的锅贴好不好吃?”“挺好……”她刚说出口便立即收住了,板着脸道,“我希望你跳舞的时候把脚崴了。”我觉得这话很是耳熟,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流云,交友要谨慎啊。”
曾半夏的表现比预料之中的冷场还要尴尬,颇合我心意,她泪流满面地走到了后台,然后梨花带雨地指着我极其妩媚地跺了一脚道:“你……你敢害……害我?”
不得不承认,曾半夏的一哭二闹三跺脚,十分具有说书先生口中那种妩媚女人味,不过可惜我是个女人,爱好男。所以我非常诚实地对她点点头:“我敢。”
小太监走到我面前,欠了个身:“姑娘,您请。”
天上一轮已捧出,烟火便如期而至。我止住了流云要帮我打起帘子
的动作,对她笑了笑,抬起手腕挑起百玉帘。金黄色的圆月呈现在我眼前,月亮的边边上是宫墙的飞檐,飞檐上似乎坐着一个人,那人影有着我最熟悉的轮廓。
他来了。真好。
天空绽开的烟火,点亮苍穹。
缶声响起的时候,我突然想起庄嬷嬷初遇我的时候讲的那个故事。当年的长公主,为什么偏偏选择击缶来作为自己舞蹈的重要道具?因为楚国人喜爱缶,常常在宴会喜庆的时候,击缶迎宾。
单缶的声音显得有些孤单,作为开场的百缶齐响,厚重的声音诉说着这个国度悠久的故事,抖落了数年来的尘埃。踩着缶点,当年的舞谱,就像皮影戏一般,全部呈现在我眼前。一路从偏殿走向高台,逆风吹起我的裙摆,发出轻轻的猎猎声响。缶声渐消,琵琶声响起,伴随着箫声、琴声……似乎这华夏国的歌舞升平,终于在我的长袖中蔓延开来,这支舞叫做《一世无双》。民间常有女子学习这种舞蹈,可惜没有标准的舞谱和指导的师傅,所以只能在人们的口耳相传中学个形似,能有五分便是难得了。越封在龙椅上正襟危坐,席间的楚辛执着酒樽,目光不再离去。楚辛真够意思,真捧我场。
舞毕,台下一片寂静,我微微喘着气,抬头要看宫外飞檐,已经没了人影。他走了。唉,跳错就跳错了吧,反正庄嬷嬷已经走了,那古谱也已经烧了,也不会有人计较这舞步的对错与否了。我的后背已经湿了一片,凉风袭来,在众人注视的目光中,打了个喷嚏。“苏长安拜见皇上、太后,愿华夏国长治久安、天下大同。”俯下身子,久久地拜了拜,却听见周围议论一片。
“长公主的孩子?”
“她回来了?”“
你没听错,是苏长安……”
“她回来了……”
……
我起身时,便有一人走到我旁边,伸出手来扶起我,我以为是宫人们在伺候,便自然而然地将手搭了过去。等到抬眼,发现眼前的竟是楚辛。
他眼中含笑,嘴唇微微扬起,轻轻挥了挥手,便有他的侍从捧上白色绸缎暗花披风。楚辛抖开披风,将我结结实实地罩了起来,捏了捏我的鼻子道:“小心着凉了要吃药。”
我没来由地打了个冷战。楚辛对着越封行了礼道:“我父亲少年时候曾来过华夏,对华夏女子和舞艺赞不绝口,怀念有嘉,如今是百闻不如一见。华楚两国和睦多年,早已兄弟情深,今夜容在下冒犯,向华夏君王求亲,希望能娶苏长安为妻,结两国百年之好。”
这句话让我一下子蒙了,华楚两国近年来不是边疆常常兵戎相见吗?怎么到他口中却成了和睦多年?还有,娶谁为妻?苏长安不就是我吗?他要娶我?
我抬起头来,看了看越封,眼前浮现出他在抱月楼的那件囧事,心想他是靠不住的。于是正要开腔为自己辩护,不想他竟轻抬手腕,对楚辛道:“今日虽是家宴,更是国宴,为显慎重,这些儿女情长,宴后再议。”
这句话说得颇合我心意,因为不是疑问句,而是陈述句。
越封作为一个皇帝,是很讲义气的。
我冲他挑了挑眉毛以示肯定,他却抚额不再看我。我与流云的话题从那天之后,变得多了起来。她有些担心地向我详述了这样一件同样也让我担忧的事情。
曾太尉的女儿曾半夏的的确确是要嫁人的,这是她某天听见越封和大臣们议事时说起的,而这样的女子要嫁给什么样的人,她原本并不关心,但是越来越明朗的走势表现出曾半夏竟然要嫁给流云的恩人,我的师父。
本着我看不惯的人流云也看不惯的传统,她对此显得有担心,终于将这个担心说与我听。
“她要嫁给我师父,那我也真没辙了。她跟师父,我只能留下一个。”
我的反应让她更担心了。
“那日里我在御书房外等他,不仅听见这个,还听见了要和楚国联姻的事情。原本我觉得国事与我没有关系,就没有留心,如今他在宴会上提出求亲,岂不是正中了华楚联姻的计划?”
我的心咯噔了一下。
“听说楚国边境常年战乱,人性险恶,原本是两位皇子一同来访,却听说大皇子对弟弟下了狠手。谁知原本跌落悬崖的二皇子,却死而复生,重新召集了精悍部下,竟然在长安城外,手刃了自己的亲哥哥……”
流云所说的正是我进长安前所目睹的事情,她自然不会知道我与她口中那位生性残暴的二皇子早就有所瓜葛。两人争夺皇位也好,报仇也好,终究是人情往来,况且皇位面前人人平等,不能因为我杀了你就是我的不对,你之前不也是要陷我于死地吗?
我为楚辛叹了一口气,生在帝王家,有着诸多的身不由己。要活着,要么忍,要么残忍,这恐怕不仅仅是皇家的生存之道。
可是这些又和我有什么关系,有什么要紧?我直起身来就要往外走去,流云在我身后道:“夜凉露重,姑娘你这是去哪儿?”
“我去找师父,如今我已经跳完了舞,这禁足令对我再也没用,能帮长公主正名的事情,我也都已经尽力了。”我倒退着往外走,一边对流云解释道,“你知道我原本并没有因为这身份受过什么好处,你认识我时也不知道我是什么公主,连我自己都以为我是曾府的女儿。可无论我是什么身份,我都只记得我是师父的徒弟,这些年养育我的也只有我师父,旁的人,我都不记得。”说得正是热血沸腾,不留心脚后的门槛,重心不稳就往后倒去。
只觉得身后被人一扶,侧身才见那人嘴角扬起一弯新月的弧度,师父那熟悉的声音从头顶飘来:“你今儿舞跳得不错。”
我这人有个好处,就是被人夸了之后就一定要捞点好处,于是连忙站定抱着师父的胳膊道:“那你之前说好带我去解闷的话,还算不算数?”
屋外的月亮被云彩遮去一些,那灰云的边缘被月光镶了一道边。等到云儿缓缓移去,那月光似倾斜一般散在庭院中、桂花树上,还有师父
的肩上……月光瓣瓣无声,师父若有所思地抬了抬头道:“嗯,你若是睡到日上三竿,自然是算不了数的。”“不会不会,我向来闻鸡起舞的,闻鸡起舞……呵呵……”师父一副“那就好”的模样,冲我点点头,便又折了回去。只听见流云在我身后默默地说道:“宫里面哪有鸡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