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离长安渐行渐远的路上,想起了自己的父亲,那个利用诈死为自己的发兵找到绝佳借口的父亲,不再沉迷权力的追逐,只想待在长安?他不能理解,好男儿志在四方,不过他也老了,英雄迟暮后再坚硬的心也会变得柔软。不过楚辛想,那个镇国公主一定是个美人,不然父亲也不至于如此念念不忘。
为了一个已经离世多年的女人,抛下权力富贵,只为了隐姓埋名地活在她的故乡?楚辛认为这是他父亲一生做的最疯狂的事情。不过这样的人的确不再适合做君王了,楚国怎能由这样的人担任国主呢?自然应该像自己一样,他的野心才刚刚开始。
苏长安?他想了想,那个给过自己一次生命的女子。有个小姑娘摊开她的心肝宝贝们,不是奇珍异宝,可在自己眼里,却是活生生的动人的一幅画,至死不能忘。她说:“这些都是我的宝贝,你喜欢哪个,我送你,跟你换。”那笑容明媚动人,能做自己伤口的良药。她与楚辛见过的那些女子不一样,没有烟火气,没有伪装做作,就是那样的一个小姑娘,想守护想占有想带着她在自己的身边。
萱谷一别,楚辛原本以为再难相见了。
却没有想到弑兄之后能遇到她,原本打算等在长安安定了,便派人去找,一个小姑娘不信找不到。可是这个小姑娘竟然是传说中的镇国公主的女儿,他在第三次遇到她之前就晓得,但担心苏长安怕自己是看中她的公主身份,一直装作不晓得。
楚辛觉得这是天助我也,即使这是个从未谋面的公主,他也会装作十分喜欢的样子去提亲。原本皇室中人就不该挑剔自己的婚姻,与华夏联姻是一个好法子,幸运的是这个公主还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住在自己的心尖上。
长安月下,抱月楼上,每一次的接触,都加深了他的野心。他不仅要做楚国的国主,更要做华夏的主人,坐拥天下,享后宫美人,不过他一定将宠爱尽量多地分给苏长安。
与华夏太后的计划还是露出了一些马脚,塞北和中原内的不断失守,让他见识到了那个看起来很不正经的皇帝原来只是大智若愚。韩洛作为一个栋梁之才,实在不可多得。不过……动了情的男人,他都不屑,大男人怎么能沉浸于儿女私情。如果为了国家,他愿意舍下那份感情,包括那感情中的苏长安。
楚辛知道苏长安的心里,装着的是那个人叫韩洛。那么借她的手来结束他的生命吧,他不觉得这哪里残忍,药丸给苏长安的时候,他没有内疚。一念之间,生死而已,她将选择权放到了苏长安的手里。
苏长安穿着一袭红色嫁衣站到他面前的时候,他觉得果然有一种女子,能将天地为之失色。她眉心的花钿,她浅笑的嘴唇,都让他不忍转换视线,身后是他的战士们高呼的声音。很好,只有这样的女子才配得上自己的爱情,高贵、美貌且善良。
楚辛以为苏长安已经将那药丸给韩洛服下,所以韩洛明日只要一出城就会遇到事先的埋伏,哪里有什么妹妹,什么和亲。即使韩洛不中埋伏,早就预备好的“妹妹”会暴毙而亡,那到时一切都会指向韩洛,他不得不以死谢罪。世间的计谋,真是美妙。
苏长安从此以后便是自己的妻子,所以他要宠溺她,让她享受这世间女子都无法比拟的宠爱。
从抱月楼回来的时候,他带着二两锅贴,与他的身份对比得颇为鲜明。听见随从说王后去了嫁车中看了她的随身侍女时,楚辛打心底里涌上一丝不祥。流云的突然身体不适他没有多想,苏长安的过分热情他也没有多想,以为那是一个女子因嫁人而激动、性情改变所致。他还没有走到嫁车,就听见身后的惊呼,他不想转过身去,不想见到那人的样子,他比任何时候都要痛恨这个人—韩洛!
楚辛这时候十分赞同父亲曾经和自己说过的一句话—世上没有人是傻子。谁说得准他与韩洛之间,究竟谁是黄雀?不过也好,他终于可以见识见识传说中的韩氏剑法。
曾经在华夏游学过三年的楚辛,对此早有听闻,并且多次想象,这样的剑法该是如何锋芒毕露。直到真正交手的时候,他才算是领略了一些。如同王者一般,他们的霸气不是表露在面上的,那是一种源远流长的又能随风潜入夜的气场,叫你欲罢不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咄咄逼人的招式已经完全处于了被动的状态,他从进攻变成了胶着,随即再变成了抵挡,然后……他知道自己赢不了了。
赢不了,楚辛不认为自己的世界有输这个字。
长乐宫的那位主子离世的消息遍布了整个华夏国,楚辛想这也是个可敬的女人,为了达到权利的巅峰,她已经疯了。
苏长安的受伤是华楚之战后才听说的。意料之中的是,苏长安没有给韩洛服下那枚药丸;意料之外的是,苏长安易容成自己去受死。
遇见是两个人的缘分,离开是一个人的命运。苏长安,你就是这样与我告别的吗?
离楚国越近,他的心里就越空,有些话总是在他脑海中盘旋,挥散不去。
“我叫曾美丽,再见。”
“楚辛,真巧……你也散步啊?哈哈……”
“其实也没有什么的,救命之恩而已……”
“我不在乎你是喜欢我,还是喜欢我公主的身份,因为我不喜欢你。”
……
楚辛觉得有什么落下了,却又说不清,世间儿女千千万,难道不许自己换?他不信,找不到一个女子来代替苏长安。
楚云安
抱月楼今儿迎来了一位大爷。这爷的大字,不是生在身材高大,也不是胜在侍从甚多,相反,他的背稍稍有些佝偻,头发中夹杂着一些白发,还有些乱,孤身一人,走路还有些颠簸。
抱月楼的小二是何等见风使舵的人,一边招呼了本店的几个护卫就要将他劝走。之所以是劝不是赶,因为这人虽然不是华服着身,却是有种气势,这气势不需要用衣服衬着,反而使他看起来像一位从赌场输了一场的公子,终究是富贵人家的身份。
所以小二客气道:“公子已经醉了,不如让咱抱月楼的小的们送您回去。”
言语中虽然客气,却不难听出驱赶之意。那人冷笑了一声,满身的酒气,然后推了一把上前要搀扶他的护卫道:“今天我包场,让你的客人们都走,现在、立刻、马上……走!”
小二正要再劝,掌柜的出来赔着笑脸道:“公子这么看得起抱月楼不如改天再来,您看……”
他垂在额前的碎发中有种不屑的眼神,然后手肘搁在了掌柜的肩上,一边又腾出另一只手,从怀中掏出了一锭金子道:
“我包场……”
掌柜道:“公子醉了,我差人送您……”
楚云安又掏出了一锭金子道:“我包场……”
掌柜道:“公子不是不知道抱月楼的规矩……”
楚云安又掏出了一锭金子道:“我包场……”
掌柜道:“公子您……您喝多了……”
楚云安冷笑了一声,再给了一锭金子道:“我包场……”
掌柜对一边的小二道:“今天抱月楼整修,让客人们早些散了吧……”
楚云安在掌柜的笑脸相迎中进了大堂,比起十六年前,这大堂亮堂了许多,许多摆设也更精致些。他推开了掌柜,踉跄走到了大堂正中,仰头转了一圈。
梦里,他来过很多次。一切如旧,却又一切都变了。
他将一叠钱票放到了那因为客人一下子走光了而满脸惊愕的庄先生面前道:“庄先生,别来无恙……”
那庄先生也不知道眼前是何方神圣,只晓得这罕见的包场注定他不是一般人—他是有钱人。于是连忙拱了拱手道:“公子包了场,想听在下讲什么戏?”说完便不动声色地将递过来的钱票收入了怀中。
楚云安就近找了个地儿坐下,拍了桌子叫道:“小二,上酒!”
小二哈着腰端来一壶热酒道:“上等的梨花愁,客官,您慢用。”
“梨花愁,梨花愁……”楚云安抬起头来对庄先生道,“庄先生,我今天想点个庄先生最拿手的话本子,便是长公主当年遇到楚国皇子的那出。今夜,我只听这一出。”
庄先生惊案一落,缓缓说道:“长安秋天,云高风轻,那时候长公主年方二八,生得俊俏,自幼皇家长大,气质风度更是不用说。这日她男扮女装来到牡丹阁,正好遇到一位花魁的春宵彩头,一时间觉得十分好奇,也出了价,不想一轮轮地竞争下来,与对面厢房的公子成了最后的对手。
那公子剑眉星目,一看便不是寻常百姓,嘴角勾起一丝笑意,似乎能勾起他兴趣的,不是当日的花魁,而是对面俊俏的小公子。
他一早就识得她的女儿身,她却蒙在鼓里叫得起劲,一个年少,一个无瑕……”
楚云安推开杯子,就着酒壶仰头喝了起来,听到此处突然被这梨花愁呛的猛烈的咳嗽:“好……好酒……”他赞叹道,却不知怎地流下两行清泪。
我已经不是帝王,你到哪里去了?
庄先生的声音抑扬顿挫,并未受到他咳嗽的影响,将这个故事演绎得很对得起他的价格。而听书的人却趴在了桌子上,窗口渗进来的风拂动了他日益斑白的双鬓。他微微张开的眼睛,仿佛又看到了初遇她的时候,四周满堂喝彩,人影攒动,她学着公子哥儿的模样真真俏皮。
“那位公子你和我还要争吗,在下最不缺的就是银子!”
楚云安的嘴角翘起一丝笑意,屋外风声呼呼作响,偶尔飘落进来几片雪花,越发衬着庄先生的声音别样响亮。他的眼前又出现了那抹红,红得叫人心醉,红得叫人不忍。他很想告诉她,长安一别,他再也不见任何女子起舞,他拼了命想将她忘却,却真真是应了那舞蹈的名字— 一世无双。
“一世无双……无双……”他喃喃道,像一个华丽而可怖的梦魇。耳边响起了宫廷的丝竹声,有个穿着红衣的女子进来道:“听闻国君要走,以舞送行,祝国君福寿安康,享尽一人之乐。”“皇帝哥哥,我与苏挥将军,青梅竹马,如今他凯旋,我也到了嫁人的年纪,请皇兄恩准我嫁给他。”
……
那些话至今记起,分毫不差。楚云安嘴角的笑容显得酸苦起来,他撑着身子想站起来,却是跌跌撞撞。一直垂手而立的小二赶紧上前搀扶了一把,他却挥手让他走开。
“长公主三尺白绫,香魂消散,只是那十里长坡梨花纷飞,每年春末夏初,总是一道风景……”庄先生的声音不因唯一的听众离席而停止。
他眼前浮现出那日的战争,他眼睁睁看见苏挥身中数箭,心中有难掩的快意。他就是要那人死,他有什么资格来拥有一国的公主,况且那公主还是自己心爱的人,别说公主,就连华夏都应该是他囊中之物。当初他满怀野心,不愿意让越洛背负叛国的名声,他一早就知道,华楚一战,必不可免,与其让她届时两边为难,不如等他将来一举拿下华夏,将这江山作为聘礼,迎娶他心爱的女子,哪怕她已为人妻。
他命人抓来苏挥身边的小将,原以为苏挥背水一战留下了什么战策。那小将却抵死不说,直到他要威胁鞭尸,那小将才道:“长公主薨,苏将军让我将他葬在十里梨花坡……”
长公主薨……长公主薨……长公主薨……那华夏对他有何意义?他一个没有站稳,只觉得这天格外的冷。
华楚两国,从此雁门为界,互不相犯!华楚,十六年,安。
他推开门口的小二,一路出了抱月楼,走到拐角处,突然像个年少的孩子,呜呜地哭了起来,身后有胡琴声,依依呀呀。抱月楼内的庄先生却没有停止,他收了这位听客的钱财,那便是要守承诺说一夜的。于是他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喉,惊案一落,声音抑扬顿挫起来:
“长安秋天,云高风轻,那时候长公主年方二八,生得俊俏,自幼皇家长大,气质风度更是不用说。这日她男扮女装来到牡丹阁,正好遇到一位花魁的春宵彩头,一时间觉得十分亲切,也出了价,不想一轮轮地竞争下来,与对面厢房的公子成了最后的对手。
“那公子剑眉星目,一看便不是寻常百姓,嘴角勾起一丝笑意,似乎能勾起他兴趣的,不是当日的花魁,而是对面俊俏的小公子。他一早就识得她的女儿身,她却蒙在鼓里叫得起劲,一个年少,一个无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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