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介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他一头清爽的板寸,肤色微黑,谦和而又有礼,但她看得出,他是有经历的人,那精光闪烁的眼睛是瞒不了人的。
“你贵姓?”她问。
“免贵姓冯名彦钧!”
她放下手中的茶杯:“你今年多大了?”
“29!”
“从事过什么职业?”
“只当过兵!”他不卑不亢。
“哪个军区?”
坐在一边的程诺接过话:“老妈,我不是早和你说了嘛!”
苏介皱眉:“小诺,这是最基本的人事调查吧?”
“我和我老爸早就调查清了!”程诺撒娇似的嘟起嘴,他饶有兴趣地看着她笑。
“就你和你爸的判断力?”苏介明显嗤之以鼻,“也不知道怎么当的警察!”
事实胜于雄辩,程诺没词了。
他向她眨眨眼:“我是藏兵!”
不过,这一小小动作立即被苏介捕捉到,她疑惑地看向他,他急忙收回目光,静静与她对视片刻,苏介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既然做保镖,要的是真功夫,我可以考考你吗?”
他点点头。
她嘴角模糊地勾起:“会单手倒立吗?”小小藏兵,能有什么出众本领!
他轻松地一掌着地立起。
她不发话,他就这么心不抖气不喘地倒看着她。半晌,她才说:“嗯,不错,起来吧!”
他刷地一个倒翻,利落地站起来,气息依旧均匀。苏介虽然心中赞许,表情仍淡淡的,好似这对她来说很常见。沉默了一会儿,她笼统地问:“还会别的什么吗?”
“射击、搏斗!”他简单地说。
程诺急切地想让母亲雇佣他,催促:“你快给我妈露两手!”
他走到小院最西侧,从衣兜里掏出几枚硬币,对准距离约十米的东面墙壁弹去,居然,三枚硬币一齐嵌入结实的混凝土里。苏介的惊讶转瞬即逝,她返回客厅,慢条斯理又端起茶杯,小抿一口,转头问程诺:“这么好的人才,为什么不能在部队干了?”
程诺一愣:“老妈,他年龄也不小啦,该转业了嘛!”
他急忙补充:“苏董事长,那么点薪水,家都养不起,所以不想干了。”在苏介面前,他不敢有丝毫大意。
“嗯!”苏介又问,“有女朋友了吗?”
他策略地说:“暂时没有!”
“既然还没有女朋友何谈养家啊?”她淡淡笑着。
“这是我所以离开部队的原因!”
没发现什么不对的地方,她转而问:“你对薪水有什么要求吗?”
“月薪一万!”
“一万?”苏介瞪大眼,心道,你还真敢下海口!
他诚恳地望着她:“您可以一年后付我薪水,如果这一年内让你女儿受到一点点意外伤害,就算我白干,您觉得呢?”
苏介皱眉:“太贵了!”
程诺怕这事泡汤,急忙说:“是啊,老妈,其实我根本不需要保镖,就我这身手,难道你让我保护保镖啊?”
她说得没错,她那点三脚猫的功夫,还是得找个稳妥点的人才行,而面前这个人的武功,确实值得放心。苏介想了想:“这样吧,先试用一个月,管吃管住,年薪八万,干就干不干就算了!”说完,她故作不耐烦地站起来,表示这已是自己的最高承受极限了。
“好!”他毫不犹豫地答应,顺利成为程诺二十四小时贴身保镖。
程诺高兴地带他上楼,打开中间的客房:“还满意吗?”
客房自带洗手间,一架直角铁艺床,单门天空色立柜,与墙面的净朗蓝色调共同营造出时尚优雅。
“很好!你的房间呢?”他问。
“就在你旁边!”她替他去取出行李中的衣物,却只有一只简单的大盒子,她觉得很抱歉,“明天我们去商场吧?”
“嗯!”他郑重地把盒子放到柜子里。
她好奇:“那是什么?”
“信!”
“哦,女朋友的?”她故意问。
他转过头,微挑起一眉对她笑:“你说是就是!”
信是很私人的物品,当然没办法拆开证实!程诺嘁了一声:“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抿抿嘴角,没说话。
第二天下班后,程诺带他到商场选了几件换洗衣物,然后又为他挑了副墨镜。坐进车里,她让他戴上,左右看看:“嗯,蛮酷的,有点保镖的意思了!”
“呵呵!”他调侃,“现在我工资可比你高了!”
她扑哧乐了:“我实在拿我老妈没办法,想当警察就得雇保镖,头一回听说吧?”
“哈哈!有谁敢大白天到警察局找警官的麻烦?给你当保镖我纯粹是个摆设!”
“嘿嘿,别急,你先熟悉下中江市吧!”
他瞟了她一眼:“有其他任务吗?”
她略有些神秘地说:“我有点私事想求你办!”
以她的职业,自然是调查一些她不便出面的案件!他点点头:“看来这次是你老妈拿的冤大头啊?”两人对视,开怀而笑。这时,程诺的电话响了起来,她看过号码,不耐烦地接通:“陆处长,你好!有什么事吗?”
“……”
“哦,今天哪?不行,我还在工作!”
“……”
“也不行啊,有时间我联系你吧!”
“……”
“好,我挂了,再见!”
他问:“男朋友吗?”
“只普通朋友啦!”
“他官职可是处长,前途无量啊?”他试探。
“市侩,懒得和你讲,回家!”
他斜睨着她笑。
她瞪眼:“看什么看?快开车!”
车子很快融入夜的车水流光里。他熟练地手握方向盘:“你也到谈恋爱的年龄了,有没有什么标准?”
她哈哈笑起来:“大钧同志,我这不是听从你的安排,出狱前不谈恋爱嘛!”
他一本正经:“那我让你嫁给我你就嫁啊?”
她闷住。
“就知道你没这么听话!”他轻松解决她的尴尬。
突然,她把手放在他大腿内侧,他一愣,她也一愣。停顿了两三秒,她手用力一拧,咬牙:“叫你贫!”
他故意哎哟喊痛:“你不知道掐这里很疼吗?”
她坏坏地挑眉:“是啊,掐你别处不管用,只有这儿才能教训你!”
“嘿嘿!”他心情舒畅,同她进了家门。
苏介正在客厅等待,笑着对程诺说:“一会儿李震宇要来!”
程诺兴奋地问:“他回国啦?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
“他这不刚回国就来咱家了嘛!”苏介注意到冯彦钧手中的物品,微皱下眉,“你们下班后一起去买东西了吗?”
这个时候,他可不想让苏介对他产生反感:“程小姐很忙,哪有时间上街!”说完,他直接上楼。
李震宇准时到达,冯彦钧看到他第一眼,心不由咕咚沉落。面前的男人五官英俊,气宇轩昂,全身充满正气。尤其程诺见到他,激动得脸都红了:“震宇哥,听说你要在中江开办律师事务所?”
“是啊!”他眼中有掩饰不住的关爱,“小诺越来越漂亮了!”
苏介慈爱地望着他们:“来,阿宇,我们先吃饭吧!”
“谢谢阿姨!”李震宇自然地去扶程诺的肩。
冯彦钧的眉心不由跳了跳。
程诺好似早已习惯了这种亲密,同李震宇进了餐厅,这才想起他,回头招呼:“大钧,来呀,吃饭啦!”
他不太想去,拒绝:“你们先吃,我出去走走!”
她跑过来拉他:“走啦,震宇哥又不是外人!”
他失落地跟在她后面,勉强对李震宇笑笑。
李震宇问:“这位是?”
“哦,是小诺的司机,不用管他,你快来坐!”苏介热情地替他夹菜,“阿宇,你这一出国就是四年,阿姨怪想你的!”
“是啊,这四年我也一直忘不掉叔叔阿姨和小诺!”他看向身边的程诺。
程诺脸一红,垂下头。
怪不得女儿一直拒绝谈恋爱!苏介看罢,不由喜上眉梢。
李家和苏家颇有渊源。李震宇的爷爷和苏介的父亲即是战友关系,又是上下级,过去两家同住一个政府大院,来往密切。五年前,因李震宇的父亲李进调入省政府搬走,双方的走动才少起来。可以说,程诺和李震宇青梅竹马,两相情愿,她正乐得顺水推舟:“阿宇呀,你打算长期在中江市发展了吗?”
“是的!”他点头,一语双关,“小诺,欢迎我吗?”
“当然啦!李大律师!”她熟悉地嘻嘻笑起来。
男如青竹女似晨荷,两人比肩而坐,仿若不着凡尘的金童玉女,雅致清新,让人见了都无法不心生嫉妒。冯彦钧一直垂着头,饭吃得如同嚼蜡。这一生,就算洗掉了满身的污淖,也不过是平凡大众中的一员,曾经的幻想,都是自欺欺人罢了!她的身边,永远不会缺乏优秀者,而他能给她什么呢?残酷地说,他现在还要靠她生活!
小的时候,他生活在贫民区,周围都是一样的人。长大就当了兵,除了等级森严的上下级关系,他思想里从没有过门第之差。可是,它就这样残酷而现实地存在,仿佛王母娘娘手中的玉簪,在他与她之间划开一条飞越不过的银河。
忽见一块烟笋被人送到碗里,他恍然抬眼,干涩地说:“谢谢!”
“你怎么光吃饭不吃菜啊?”
她清脆的声音震动着耳膜,也震动着他的心,可她的美丽看上去那么近又那么遥远!他勾起唇角:“今天不太饿!你们慢用!”他礼貌地站起来,正要走出餐厅,想起从昨天到程家就没见过程父,今天这种日子也没人提起他,他有点好奇:“程局长什么时候回来?用我去接吗?”
苏介的脸登时变了,冷笑:“冯彦钧,难道你不知道他不是局长了吗?”
毕竟冯彦钧是打着程父的名号来的!程诺急忙打圆场:“妈,我爸才调走,我们又没告诉他,他怎么会知道?”
冯彦钧疑惑地上了楼,心想,苏介为什么反应这么激烈呢?他拨打程父电话,谁知反复被挂掉,他不明所以,怔怔发呆。半晌,电话铃响起,他一看,是个陌生号码。
“喂?你好,是冯彦钧吗?”电话里传来熟悉的声音。
他有些激动,换了个称呼:“是的伯父,我是!”
“哦,小冯啊,工作还满意吗?”
他对这亲切的称呼很感动:“很好!您身体还好吧?”
“很好,谢谢你啊,我刚从外面回来,你出狱时没给你打电话,失礼啦!”
“您客气了,我知道您一直在关注我!”
“呵呵,我今天也正要找你呢,没想到你先打来了!”
“是什么事啊?”他问。
“有关小诺案子的事!”程父苦笑,“这个案子一直没有侦破!”
他一惊:“为,为什么?”
“是当时我把这件案子想得太简单了,造成现在如此被动的局面!”程父叹道,“从大黑口中,我们没有套出任何有价值的线索,他一口咬定自己是因私人恩怨及大笔赎金绑架了小诺。所以你走后,我把苏浙汇给刘虹的汇款单截获,举报到市纪检,可是……”他顿住,语气有些颤抖。
在他心目中,亲情终究要服从于正义与法律,其实自己早该想到!冯彦钧明白了这个结果:“您是说,他……”
“是的!”他抑制着内心巨大的悲伤,“目前定性为自杀!”
“您认为呢?”
“他服用了巴比妥盐,你也知道,它是一种无色无味且溶于食物或酒精的毒药,食用者会在6-10小时内死亡,我没有证据证明他是自杀,也不怀疑存在他杀!”
“那您为什么会突然被调走?”他表情凝重起来。
“苏浙案毕竟对你阿姨影响不太好!”程父打消了他的怀疑,“小冯啊,过几天去市公安局替我查一下苏浙自杀案详情好吗?”
“是!”
“还有啊,我这段时间可能没办法回家,你替我照看他们母子俩!”
“您放心吧!”……
结束谈话,冯彦钧倒在床上,凝眉细思。不用猜,程诺所要给自己的任务肯定与“8.13”案有关,如果这次查出苏浙是自杀,那么这次案件之锁在刘虹身上就可以开启,如果苏浙是他杀,还会有哪个更大的黑手在里面兴风作浪?
很晚,才听到上楼的脚步声,他打开门:“程诺,你来一下。”
“你还没睡啊?”
他瞅了眼她光彩照人的脸,胸口莫名有些痛,转身,拿来纸笔:“你看着。”说着,笔随心动,不消半个小时,一幅完整清晰的中江地图显示在她眼前。
她又惊又喜:“你,这么快啊!”
其实每个特种兵都是制图专家,这是他们基本训练课程!“你不是说熟悉中江地形后就交给我任务吗?”他相信她心中一定也很急。
“是啊,是的!”她很激动,“我没告诉你,三个月前,我曾经被人绑架过!”
“嗯,然后呢?”他平静地望着她。
她眼中有点潮:“我被救回后,明白是我的朋友刘虹和翟一鸣害的我,但因为没有具体证据,法律只定了大黑的罪。然后我爸爸发现我的舅舅苏浙与刘虹有不正当往来,他一直为刘虹和翟一鸣非法勾当充当保护伞。谁知,我爸爸刚一揭开案情,我舅舅就自杀了,所有线索全断了!”她不由落下泪来。
“不要伤心,我们会查出来的!”他心痛地递过纸巾。
她接过来,抹掉眼泪:“我知道,我这么对你不太公平,可我——”
他打断她:“你花了钱,保护你安全是我的职责!”
她红着眼看着他:“我真不是那样想的,我是拿你当很好的朋友的!”
朋友也是有区别的,不知道她把它界定在什么范围!忽而,他又鄙视自己,你有什么资本让她喜欢你呢?她给予自己如此高的信任,还不够吗?
烦恼的念头很快被他强行压制:“我明白,现在我想听听刘虹和翟一鸣在做什么非法之事。”
“我怀疑他们与中江地下跨国赌局有关!可这只是我的推测!”
刘虹买通自己杀掉程诺,就证明程诺的推断没有错。他目光炯炯:“我相信你推测得有道理!”
得到他肯定,她稍稍有了点信心:“目前整个案情的脉络我是这样想的,因为我追查跨国赌局案,造成刘虹、大黑和翟一鸣的恐慌,设局想要害我。而我的舅舅并不知情,无意中充当了帮凶,当所有光环与荣誉被耻辱代替后,他不堪忍受这种打击而选择自杀!大黑等人被捕后,大概是自己所犯之案太多,或者有所顾虑,因此对其他涉案人拒不交代。刘虹带我去娱乐城,过程没什么漏洞,没证据前,不能任意猜测她的动机,而关键人物翟一鸣,在我被绑架前已经出国,所以……”她苦笑,看向他。
“你是说,我以参赌为由,追查此事吗?”
“是的!”她站起来,“你先等我一下!”她快速跑到自己房间,又迅速跑回来,脸上呈现激动的红,“这些银行卡都是以你的名义存的,总共七位数,你可以任意支取!”
他收起来,她又嘱咐:“大陆禁止私人带枪,你要小心!”
“我知道!”他安慰她,“很晚了,去睡吧!案情一定会水落石出的!”送走她,他却无法入睡,根据程父提供的路线,他深夜潜入市公安局大楼,躲过警卫,在档案室里寻出苏浙的案子,迅速影印出一份,又跃墙返回程家,打开台灯,仔细翻看结案记录。
作为政府公务人员,加上各类奖金津贴,年薪不过十万!所以,能指证向来行事严谨的苏浙唯一的证据,就是他汇给刘虹的二百万。在双规期间,苏浙说这二百万其实是姐姐苏介所给。苏介是中江市企业界的女强人,拿二百万眼都不眨一下,但她拒绝了弟弟的求助。然而,苏浙的家人又有充分证据证明苏介曾经给过苏浙不下五百万的日常生活补贴。
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官商勾结!
谁会相信,在苏介从商期间,没有受到过弟弟和丈夫的关照?所谓民不举官不究,可既然拽出了个线头,无风不起浪的记者们决不会放过这么有价值的新闻线索!只是,那个时候,他正在特种部队接受演习,根本不知道中江市又曾发生了这么大的事!
他继续看下去。
由于苏浙的贪污罪一时没办法定性,程诚与苏介又再拿不出相关证据,之后苏浙取保候审。但因此事闹得沸沸扬扬,苏浙的政治前途彻底毁了,把人也丢到了家。11月23号下午5时,他从茶馆回家,夜半,突然死亡。验尸结果证明,他服用了致命的巴比妥盐毒药。
看到这儿,冯彦钧有两点疑惑:其一,什么原因使苏浙这么快结束双规,毕竟,当时此案并未完全结束!其二,苏浙在茶馆饮茶的经过记录得明显模糊!还有一点他想知道,刘虹究竟是怎么被处理的?
早上,他听程诺起床,把门打开小声招呼她:“你过来一下!”
她脸都没洗就跑进来,紧张地问:“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我想问与苏浙有来往的刘虹你们是怎么处理的?”
她神情一黯:“她被开除出了公务员队伍!”
他又问:“是谁出面使苏浙结束双规?”
“是李进伯伯!哦,他就是李震宇的爸爸,现在担任省委常委、政法委书记。”
他眉头收紧,嗯了一声,等待下文。
她看到他的表情,笑了:“哎,你不要怀疑李伯伯哦,他这么做也是为了保护我妈妈和我舅舅。你可能不知道,李伯伯原来和我们住一个政府大院,关系非常好!他私下劝过我爸爸多次,保证我舅舅不会贪污,说我舅舅只不过玩玩女人而已,叫我爸不必认真!”
“这样说,李进并不清楚大黑背后还有黑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