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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浮士德》:理性的“悲剧”

诗剧《浮士德》(Faust)是德国文学大师歌德(Johann Wolfgang Goethe,1749—1832)的代表作,这部长诗的创作贯穿了作者的整个创作人生,从歌德25岁时写出初稿,到他82岁高龄完成最后的诗行,前后延续了60余年,它既是诗人自身个体思想历程的总结,也是对欧洲知识分子集体思想探索过程的总结,还是对欧洲从文艺复兴开始的现代化历程的一种艺术写照。

浮士德这个名字(Faustus)在拉丁文原义中含有“幸福”的意思,是个民间传说中的人物,传说中的他是中世纪德国的一个漫游哲学家和魔术师。他能点石成金,起死回生。由于他通晓天文地理,因而人们想象他曾在威尼斯与魔鬼打过交道,曾借助魔鬼之力,在空中飞行,但结果从高空坠落受伤……关于浮士德的故事种类众多,尤其是与魔鬼订过契约的故事,很早就在童年看木偶戏的小歌德心中留下深刻印象。英国文艺复兴时期的戏剧家克里斯多夫·马洛曾写过《浮士德博士的悲剧》,首先把浮士德写成是追求知识的巨人,他依靠新知识征服自然,获取财富,并欲改革社会,但最后他的结局却是被魔鬼劫往地狱。马洛的这种写法,给予浮士德很大启发,促使他决定以浮士德的故事为题材,倾毕生心血写一部“哲学的心灵剧”。

《浮士德》【1】共12000余行,分上下两部:第一部25场,不分幕;第二部分5幕25场。在第一部开始前有三个小部分:一是“献诗”,是诗人回想此诗的写作几度中断,当年还受德国诗人席勒的鼓励才重新执笔。想到此时听过初稿的诗人或是生离或是死别,旧踪难觅,不禁感叹无限。二是《舞台序幕》,写一个为剧团生机财源而犯愁的剧团团长与一个小丑、一个诗人的对话,从而表达歌德作为一个诗人的艺术见解,因为小丑提出应尽可能娱乐观众,慧眼识时务,而诗人则认为艺术终归有艺术的目的,应该予以人们纯洁的快乐和对永恒的向往。三是《天上序幕》,也是全剧情节的真正开端。在《天上序幕》里,最重要的事件是天帝与魔鬼打了一场赌赛。

上帝为人类打赌

大幕拉开时,一群天使围绕着天主,三位天使长首先开口歌颂天主创造的天界、地界和人间世界,歌颂天主庄严的创世伟业。然后夹在他们中间的魔鬼梅菲斯特插嘴道:“关于太阳和世界,无可奉告,我只看到世人是多么苦恼。”梅菲斯特(Mephistopheles,简称Mephisto)意指说谎者、否定者、善的破坏者。他在天帝面前自喻为小丑或弄臣,在一片赞美诗的氛围中他却拿上帝创造的人类作“笑柄”:

这种世界小神,总是本性难改,

还像开辟之日那样古里古怪。

他们也许会较好地营生,

如果你没把天光的影子交给他们;

他们称之为“理性”,应用起来

比任何野兽还要显得粗野。(P18—19)

上帝听了恶魔的这一番大胆嘲笑并不烦恼,只是问他是否认识浮士德博士那个忠实的“仆人”,梅菲斯特说他想与天帝打一场赌赛,用自己的魔力把这个非同寻常的人类代表引入魔途,即引向梅菲斯特式的利己主义和寻欢作乐。上帝说:

只要他在世间活下去

我不阻止,听你安排,

人在奋斗时,难免迷误。

……

善人虽受模糊的冲动驱使,

总会意识到正确的道路。(P19)

显然,上帝与魔鬼在这里对人类及其“理性”的看法针锋相对:上帝对人类的前途充满希望和信心,他希望人类作为“真正的神子永远活动长存的生育之力”;而梅菲斯特觉得自己下的赌注“万无一失”。就像曾经引诱亚当、夏娃的毒蛇一样,梅菲斯特决定他的此次赌资是为人类提供尘世的最大快乐,从而满足他们那“无限的雄心勃勃”,慢慢地他们就走入魔鬼的大道。上帝听了梅菲斯特的话后仍不紧张,他说:

我从不憎恶跟你一样的同类……

人类的活动劲头过于容易放松,

他们往往喜爱绝对的安闲;

因此我要给他们弄个同伴,

刺激之,鼓舞之,干他的恶魔活动。(P22)

上帝既看到人类的动辄耽于安闲的弱点,又看到人的理性终会帮助他们走上正途的必然性;既了解恶的破坏力,又相信这种恶力也会激励人们向善,帮助人类克服慵懒的习性。因而上帝的思想是辩证、肯定现世和富有人情味的,他鼓励人类乐享生命力和创造力,更激励人类要超越尘世,让思想腾越于游移的现象,用理性创建人类的永恒伟业。由此,我们也可以说,上帝与梅菲斯特所作的赌赛,是关于人类能否实现及怎样实现自身理想的赌赛,是关于能否信任人类理性的赌赛。围绕着这两个问题,歌德描写了浮士德的生活历程和理想生活探索。

浮士德人生探索的五个阶段

1.追求知识(第一部1—6场)

在中世纪狭窄的哥特式房间里,绝学多闻的博士生导师浮士德正不安地坐在桌房的靠椅里,他在白发苍苍、垂垂已老之际,反省自己一生的求知生活,虽已对哲学、法学、医学、神学等都彻底钻研,也已能指点那些追求硕士、博士、教士和律师的学子,但自己觉得尚未“有什么真知”。为了了解到更多的事物、最内部的秘密,浮士德又献身“魔术”研究,即早期的科学研究。但毕竟生命有限,知识无涯,在盈盈的月光下,浮士德又一次因烦恼而“午夜不眠”,为了克服那郁积心口的难说的苦情,他再次翻开16世纪法国大预言家诺斯特拉达姆斯(Nostradamces,1503—1566)的魔术书,看到了大宇宙的构成图案,他先觉得宇宙真是一个奇观,是一种伟大的创造,然后觉得自己面对无限自然却又不知从何处去掌握,相形之下,他认为自己作为神的后代,更接近于“地灵”,即尘世的生命力和创造力,本身就体现了宇宙奥秘的一部分。谁知地灵随之显形,反驳他的大胆“平辈”自喻,他对浮士德说:“你肖似你所理解的精灵,不像我!”就随即消失。浮士德听了地灵这话竟然“惊倒”,因为地灵将人类辛勤积累的学术研究和科学发现都视为自以为是,那么如果人类要准确认识自我又该自喻为什么呢?浮士德的思考正要展开,他的学生瓦格纳叩响了他的房门。瓦格纳是个勤学不辍、目光实际、呆板枯燥的大学生,他崇拜书本、热心研究,“老是纠缠住一些空虚的事物,用贪婪的手将宝藏挖掘,挖到蚯蚓也觉得高兴非常!”(P41)浮士德借口夜深人乏把他打发走后,更觉得书斋生活令人窒息,高高的墙壁、一格格书架将人困住,人在其中求知就像蛀虫在尘土中谋生。想到这里,浮士德准备一试自己研制的灵药,试一试任何人都想过而不入的死亡大门。

就在浮士德准备“饮毒自尽”的时刻,窗外传来了复活节的钟声和歌声,浮士德不由放下酒杯,流下了热泪千行,钟声在他心中唤回了青年时代的向往和游兴,回忆又使他恢复了“往日的童心”。第二场他与瓦格纳一起加入了郊外的散步,更觉得自己在民众的天堂里“能做个人”,瓦格纳则满眼看到的都是村民们的粗野举止。村民们向浮士德博士表示感谢,因为他年轻时曾帮助许多人解除瘟疫,浮士德听了赞语后觉得就像是讽刺,因为自己不过是用了些从炼丹师那里弄来的试剂,那些“恐怖的灵丹”的实际效用其实无人知晓。知识常常是“我们不知者,正合我们所用,我们所知者,却没有用处”(P65)。浮士德继续与瓦格纳讨论生活与知识的矛盾和关系,瓦格纳认为森林和田野容易让人看厌,唯有书中不尽的精神快感使自己在人间就能享受到天国的快乐。浮士德则认为:

有两个灵魂住在我的胸中,

它们总想互相分道扬镳;

一个怀着一种强烈的情欲,

以它的卷须紧紧攀附着现世;

另一个却拼命地要脱离尘俗,

高飞到崇高的先辈的居地。(P68)

就在浮士德的灵魂有这样分道扬镳的裂痕时,恶魔乘隙而入。梅菲斯特化为一只狮子狗,尾随师徒俩回到书房。

第三场浮士德在书斋重新研读《圣经新约》,一提笔就对首句“太初有言!”感觉不妥,他细细斟酌一番后,满怀自信地改为“太初有为!”从最初有了圣言或圣道,到最初应有行为和实践,这个修改意味着浮士德已经决定从冥想转向实践,从抽象思维转向能动性现实生活。由于恶魔梅菲斯特最不习惯宗教气氛,因而在浮士德读《圣经》时它不停地乱叫乱跳,于是浮士德用圣十字架使它显出原形,变成了人模人样的梅菲斯特穿得像个“浪荡学生”,他请求当浮士德的同伴、仆从或奴隶,“到世间阅历一番”,并提出一旦浮士德在各种人间奇迹中感到满足,对某一瞬间说:“停一停吧!你真美丽!”则浮士德反过来做魔鬼的奴隶,梅菲斯特可与浮士德交换灵魂,改上天堂。浮士德自信地答应了,而且说:

我如有一天悠然躺在睡椅上面,

那时我就立刻完蛋!……

我跟你打赌!(P100)

浮士德与魔鬼定下的赌赛与天帝与梅菲斯特的赌赛有紧密联系,它同样围绕着人的理想和人能否实现理想这两个问题,歌德在此强调不仅上帝对人类有信心,人类自己也极为自信,浮士德相信自己永远不会去奉行魔鬼的利己主义哲学,即便可能会被甜言哄骗、会被享乐迷惑,但人的理性一旦识破假象,就会永远追求真理,在人生追求中永无止境。

浮士德与梅菲斯特定约后,恶魔就用黑外套化为云彩,载浮士德到处漫游,他们首先参与了莱比锡一家地下酒店的聚欢。年过半百的浮士德夹在一群快乐的小伙子中间感觉高兴不起来。于是梅菲斯特将他带到“魔女的丹房”,一边让他看镜子里的美女,刺激他的肉欲,一边劝他喝下了“魔酒”,结果浮士德返老还童,情不自禁地在镜中欣赏自己,并一瞬间就爱上了在镜子里一闪而过的一位美丽小姐——玛加蕾特。

2.追求爱情(第一部第7—24场)

浮士德在魔镜中看到的倩影玛加蕾特是市民的女儿,也是人们常用来与莎翁笔下的奥菲莉娅相媲美的女性形象,她优美、纯朴、可爱,一方面她的家庭教育基本是封建伦理加基督教义,另一方面她又真诚地爱上“高贵的少年”浮士德,觉得他的步态、口才、微笑和亲吻都充满魅力,因而她那种略受压抑而又为热恋燃烧的爱情,那种既柔弱、胆怯,又坚贞不变的爱情,在歌德笔下成为世界文学史最著名的爱情绝唱之一。实际这一段“爱情追求”也是歌德在25岁左右就写成的激情篇,与《浮士德》第二部中的许多中、晚年诗节有明显的不同。浮士德为了和玛加蕾特幽会,听了梅菲斯特的劝告,让玛加蕾特给她母亲喝安眠药,结果她母亲因药量过度而去世。玛加蕾特的兄弟瓦伦廷,一个现役兵士赶回来阻止妹妹大逆不道的幽会,又被浮士德一剑击中。之后玛加蕾特生下一私生子,因畏于流言和自感“耻辱”,又被迫自己把孩子溺死。玛加蕾特因杀婴罪入狱。在经历了一系列致命的打击之后,玛加蕾特发疯了,浮士德因杀了瓦伦廷而出逃在外,对玛加蕾特后来的情况不甚清楚,梅菲斯特为了转引浮士德的视线也故意带他到“瓦尔普克斯之夜”去参加魔女的欢宴,浮士德从一魔女嘴中跳出的红老鼠影像中,恍惚看到玛加蕾特;而梅菲斯特又赶紧拉他去观看一场演出。直至22场,浮士德才知道了玛加蕾特的实况,在大为震惊和无比悔恨之中,他欲借魔鬼之力去营救狱中的玛加蕾特,但此刻的玛加蕾特已决心听凭天主安排,服从主的裁决。在玛加蕾特被送上死刑时,同时有三个声音在舞台上回荡:

梅菲斯特:她被审判了!

天上的声音:她获救了!

玛加蕾特的内心呼唤:亨利!亨利!

梅菲斯特的声音代表现实主义的观念,他在浮士德悲痛欲绝时就说过:“倒霉的不是她第一个”,在这种眼光里,每个人都是微不足道的粒子,这一次的爱情失败了,就不妨再来一次。天上的声音既是对梅菲斯特的嘲笑和否定,也是从哲理的角度表明玛加蕾特的肉体虽归于消灭,但她因向往永恒,鄙视偷偷摸摸的负罪潜逃而在灵魂上会获得天主赦免。玛加蕾特的声音实际只有浮士德内心的耳朵才能听见,它表明这个纯洁少女的心始终系在浮士德身上,她的爱情在浮士德心中是永远不会泯灭的。这种爱情不是占有,甚至可能不是现实的拥有,但也因此而超越常情世故,让人的世俗情思获得神的关怀。

3.政治生活(权势、功名及富贵)(第二部第一幕)

经过爱情创伤的浮士德躺在百花如锦的草地上,疲倦、不安、思睡。在大自然的疗治中他终于身心得以复原,再次感到生命的脉搏在清新活跃地跃动,再次燃起继续探求的渴望。梅菲斯特看破他的心思后先在神圣罗马帝国的朝廷里混了个“弄臣”,此刻的皇宫因政治腐败、奢侈成风而正面临严重经济拮据,梅菲斯特向皇帝提议挖掘地下宝藏就可解燃眉之急。皇帝听此妙计不禁心花怒放,立即同意梅菲斯特想先狂欢一番的建议。梅菲斯特乘狂欢宴会把浮士德引入皇宫。化装舞会上,古今中外各类人物纷纷登场,梅菲斯特用计让皇帝同意浮士德的建议,发行纸币,并宣称地下的宝藏可以用作抵押。在财政困难终于被浮士德“解除”之后,纸币拥有了金钱的用途,满朝大臣手持纸币,“乐得大汗淋漓”,欢喜万分的皇帝也提出要借魔力见一见古希腊美女美男的典型——海伦和帕里斯。浮士德初尝仕途成功,立即答应,谁知梅菲斯特是中世纪人,对古希腊的事无能为力,浮士德只得去梅菲斯特指点的“母亲之国”借海伦和帕里斯的“原型”。

“母亲之国”是个虚无缥缈之处、荒凉寂寞之境,既无时空,也无生命,只有一切造物的形象在其间飘飘荡荡。歌德认为植物的原型及万物的原型就是这“虚无”中的“万有”。浮士德手持梅菲斯特给的钥匙取来了一个“宝鼎”。在皇宫的“骑士大厅”,浮士德在等待已久的皇帝和众大臣面前用钥匙触动宝鼎,随着一阵烟雾,海伦和帕里斯的形体出现。在众人的指指点点之间,海伦亲吻着睡着了的帕里斯,帕里斯醒来将她紧紧抱住,她无法反抗,他要把她拐走。这时站在一旁为海伦的美而“思慕、热爱、崇拜和痴情”的浮士德已忘却了一切,他情不自禁地冲上去与帕里斯争夺,但当他手中的钥匙一按触到帕里斯时,就发生了爆炸,男女幽灵重新化为烟雾消失。梅菲斯特一边诅咒浮士德是“傻瓜”,扰乱了皇帝的盛会,一边只好把他背出皇宫,逃回远方的书斋。

4.艺术理想(第二部第二、三幕)

浮士德回到古老的书斋时,他当年的学生瓦格纳已经成了博士,他正在采用中世纪的科学方法研究“人造人”。这种方法即用组成人的各种原料、通过蒸馏的化学处理去制造新的人。瓦格纳制成的小人名叫“何蒙古鲁士”,因为必须时刻装在曲颈瓶里,所以他实际只具有精神,而追求获得肉体。这个瓶中小人儿一眼看出浮士德的脑海里仍在幻想古希腊,这时作为中世纪产物的梅菲斯特却什么也觉察不到。于是他们三人开始了由何蒙古鲁士引路的古希腊“神游”之旅。在古希腊的天地里,梅菲斯特由于追求肉欲而被一群妖女戏弄。人造人何蒙古鲁士因为追求肉体而四处找寻生命的发祥地,在心急慌忙之中曲颈瓶撞上了女爱神的车座,一片水火交融的蒸腾之后,他回到了古希腊发生之神的怀抱。只有浮士德终于找到古典美的化身海伦,借梅菲斯特之力,浮士德成为古代斯巴达附近的一个北方种族新国家的首领。身着中世纪的服装,他向海伦献上了所有的财产、王位和爱情,海伦为他生了一个儿子叫欧福里翁。这个孩子是歌德用父亲般的情感对当时英国著名浪漫诗人拜伦的一种纪念,歌德认为拜伦是早熟的天才,是不受时空限制的诗的化身,他放荡不羁,精力充沛,渴望参加争取民族自由独立的战斗:

欧福里翁:你们梦想着太平?

梦想吧,随你们高兴,

战争!这就是口号。

胜利!接连着喊叫。(P607)

海伦的丈夫墨涅拉奥斯因为海伦再次被劫,率兵来攻打浮士德的城堡,浮士德的诸侯正与他激战,欧福里翁耳听隆隆鏖战声,不愿袖手旁观,刻意去扶危济国,他纵身跃入空中,头上发光,光尾拖在后面,结果坠落在浮士德和海伦的脚边(象征拜伦1824年9月为希腊独立战争而捐躯)。合唱队为他唱起了挽歌。海伦则最后拥抱了一下浮士德就悲痛地随之而消失,空留一件衣服和一块面纱。

5.社会理想(第二部第四、五幕)

浮士德驾着海伦衣衫化成的祥云,在暗天之中飞过陆地和海洋,梅菲斯特踏着德式七里靴追着他,继续用繁华的都市生活来诱惑浮士德。浮士德则觉得现代的、肉感的、颓废的享乐方式不如古代自然健康的生活趣味,于是梅菲斯特问浮士德是否想乘此飞行而一步“登天”?浮士德说:

不对!在这地球之上

还有干大事的余地……

我的眼睛被引向汪洋大海;

看那海水高涨,堆叠如山,

随即后退,翻滚着波涛澎湃,

袭击一片辽阔而平坦的海岸……

我的心中迅速想出了许多计划:

我要获得这种可贵的享受。

把那专制的海水从岸边赶走……(P629—630)

浮士德要求梅菲斯特帮助他实现征服海水、围海造田、建立理想之邦的社会理想。梅菲斯特提出原来那个神圣罗马帝国在解决了财政问题之后,又出现了内乱,于是浮士德和梅菲斯特一起前去帮助平定叛乱,然后因功受奖,得到海边的一块封地。浮士德招募千百万人来筑堤凿河、填海造陆、开辟良田、新建村庄。此时已过百岁的浮士德突然双目失明,在梦想中他站在高山之巅,耳听熙攘喧闹的人群正从事改造自然的劳动,情不自禁地喊出:“啊,你真美!请停一停”,随即倒地而死。梅菲斯特正欲上前互换灵魂,天使赶来抢救,浮士德的灵魂被送入天堂。

既是个人的经验,也是集体的历史

整部《浮士德》情节复杂,枝蔓繁多,时空跨度大、跨速快,需要读者借欧洲历史、文化典故的了解,加想象感悟的介入,才能追上诗人驰骋万里、飞升寰宇的思维。全诗贯穿始终和贯通全局的内在因素,是浮士德对人生理想的探索、追求和精神发展历程,以及在此历程中所体现出来的“浮士德精神”。

浮士德的一生以从海伦至拜伦的欧洲3000年历史为大背景,主要记录的是自文艺复兴到19世纪初西方知识分子的真理探索和人生理想探索。追求知识、追求爱情、政治生活、艺术理想、社会理想,这个探索的过程既是个人的,也是集体的,同时也是封建制度与资本主义两种体制交替时期各种历史事件、时代矛盾的写照。

追求知识、解放思想是西方现代化进程的第一步。属于封建宗教意识的中世纪学问是新兴资本主义知识分子首先面对的历史遗产和怀疑对象,当浮士德感到经院哲学式的理论和研究繁琐、陈腐、唯心和晦涩时,他觉得知识追求是空耗人生。以“复活节的钟声”为代表的现实生活呼唤,使浮士德获得“复活”,一旦走出书斋,融入民大众活生生的生活,对真实生活的发现和认识就使浮士德有了知识的自信和人生认识中的创见。“太初有言”至“太初有为”的修改,体现的是全新的思考理性和实践生活的信念,表现的是西方近代知识分子突破封建意识后获得的精神解放和思维突破。

渴望自由解放的浮士德在大胆追求爱情、乐享现世生活的阶段,虽然没有品尝到理想中的甜蜜,反而经历了一段悲剧,但这个经历是歌德所说的“从天上下来,通过世界,下到地狱”。浮士德从空洞的冥想转向现实生活的实践之后,最初的现世生活品尝是在大世界中造个小世界,让那些难以解悟的纷争大世界暂且抛开,“每个人都如火焰般燃烧着生活的热情,大家跳呀,说呀,煮呀,喝呀,爱呀,仿佛得到了天下的乐事”(P251)。但玛加蕾特的死是这种生活方式的终点,也是浮士德“小世界”梦想的破灭,他的精神由此再次得到发展,即由个人私生活的小圈子转向对社会政治生活的探索。

在新兴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尝试社会生活的实践时,封建朝臣的糜烂和腐败早已病入膏肓,这个原有的上层建筑不仅极其难以进入,而且即便浮士德借助魔力混入宫廷,遇到的也只是最为具体、紧迫的国家财政危机。待浮士德凭借自己的知识和才华,为社会或国家作出了一份“贡献”,创造出一定的财富或启动了经济的改革和市场的贸易,却发现自己的辛勤服务最终维护的是一个腐朽的朝廷。浮士德的政治生活与悲剧表明封建官场生活毫无意义。从小我走向大我、从个体走向集体、从不劳动走向劳动,虽是一次意义重大的人生转折,但“大世界”或集体生活也有低级和高级、腐朽和健康之分。简单地为封建原有体制服务或为空泛的“国家利益”、“社会利益”效劳,也只会导致痛苦和荒谬感,让人渴望再次逃脱精神的桎梏。

渴望艺术理想的实现是另一种幻想,古代传统的复活和改造,现代精神的转换和重构,是每个民族在现代化进程中所必然面对的重大课题,也更是一个民族美学理想的传承问题。海伦是西方人永恒“美”的化身,是古典艺术的化身,浮士德把江山大地及所有的一切都献给她,表明他在封建恶俗势力的解脱之中,热切向往崇高的、恒久的社会事业。虽然浮士德与海伦生下的孩子欧福里翁(艺术创新)和人造人何蒙古鲁士(科学研究)都在现实生活中缺乏持久的生命力,海伦留下的衣衫也表明:古典美的传承或复活主要是保留一种民族文化的基本范式,但浮士德也由此而领悟:现代生活的实质性内容还需要人们在现代社会的实践中去创造和把握。

浮士德经历的前四个生活阶段,都没有能真正地满足他内心的渴求,他心中始终有一个更高的向往在促使他不断探索前行。在一次次痛苦和失望之后,浮士德的追求越来越高,目标越来越脱离自我、越来越宏伟。社会理想即从事大事业,在一个大场所重新创建理想之邦,创建现代资本主义制度,也即西方启蒙思想家的“理性王国”。虽然这个创建理想的场所最终来自封建国王的恩赐,但现代化的进程无时无刻不反映这样的时代矛盾和复杂性。浮士德在围海造田的社会理想建设中,个体生命已接近终点,双目失明表明他生命力的衰竭,但他的内心仍对未来充满向往,他终于得到了“智慧的最后总结”:

要每天争取自由和生存的人

才有享受两者的权利。

因此在这里,幼者、壮者和老者

都在危险中度过有为的岁月。

我愿看到这样的人群,

在自由的土地上跟自由的人民结邻!

那时,让我对那一瞬间开口:

停一停吧,你真美丽!

我的尘世生涯的痕迹就能够

永世不劫不会消逝——

我抱着这种高度幸福的预感,

现在享受这最高的瞬间。

(浮士德向后倒下……)(P705—706)

结合全诗开始的两次赌赛,歌德借浮士德的智慧总结提交了乐观肯定的答案,即人类若能有“每天争取自由和生存”的精神,若能把人生的意义放在不断争取自由的“有为”活动之中,那么人类的前途就会是光明和永恒的了。歌德在自己60余年的创作过程中,不断汲取时代先进思想,不断从新的思想高度去回顾西方文明史,尤其是西欧近代现代化的历程,并把这些反思和总结体现在浮士德的形象中,说明:只要人类肯努力实践、敢于斗争、不断追求,就会克服各种矛盾和时代局限,走向光明大道。

“浮士德的精神”

“浮士德的精神”就是歌德总结的西方人的现代精神,这种精神的实质及内容主要有三点:重视实践和现实,永不满足于现实,不断追求真理。理解和评价“浮士德精神”一直是后人阅读《浮士德》的研修重点。

首先看“重视实践和现实”这一点,浮士德的一生,是体验和尝试的一生,他受到过现实的多方面的吸引,并且毫无畏惧地体验了生活的各种可能性:科学、野心、爱情、享乐、梦幻、创造……浮士德不因任何生活的丰足或甜美而变得从此慵懒,也不向任何一类事业的成功或地位的升迁而作出“献身”,他更多地体现了文艺复兴之后西方人在启蒙运动和浪漫主义运动时期的第二次精神解放。浮士德是无所畏惧的,漠视一切陈规的,虽然从传统教会的观点看,他与魔鬼订约应受诅咒,但作为不信教者,他又让自己的灵魂引领自身走着一条不断向上寻求、升华的人生道路,让自己拯救自身。他一方面在无限、宁静和万有的自然中逃避教会束缚,另一方面又在自己的现实生活体验和亲身实践中创建新的具有宗教感的崇高生活。每当他在现实生活中获得某种暗示和诱惑,他的第一步总是先去重新理解一切,然后就是以自身的理性反思一遍,当他最初在反映大宇宙的魔术书中看见“世界的机制”时,曾经感到一阵狂喜,但之后他就感到这不过是一种景观和概念:

好一个奇观!可惜!只是个奇观!

我从何处掌握你,无限的自然?

乳房在何处?……(P32)

宇宙虽是万物的泉源,现成的真理或概念虽是往事万千的概括总结,但对每个饥渴生活的个体而言仍需亲身实践,寻找到吮吸真理的“乳房”,寻找到体验真理的切入口。若想真的掌握“无限的自然”,就只能让自己投入真理的探索之途,以个体之真实生命体验,感悟现实之真谛,以具体可行的实践,探索人生不同境界,人应永无精神的饱足。

其次,浮士德之所以“永不满足于现实”,并不是指他贪得无厌或见异思迁,而是指他总是渴望超越现实或现成的思想,渴望创造和冒险。第一部他听了地灵的话后曾感震惊、失望,曾想自杀。但死亡对他而言不是简单地结束书斋生活,或逃避精神的痛苦,而是又一次,也许是最后一次的创新和冒险,是走向新生活的一种手段。虽然他此刻人到老年,突然厌倦了自己的毕生事业,想放弃它另择一个,这个选择因为岁月的原因而变得严峻,但浮士德仍要用自己研制的丹药大胆尝试一次推开那“任何人都想过而不入的大门”(P46)。这个举动既表达了他对现存事物的巨大不满,也表达了他对未来的一种巨大期望,因而浮士德的天性是渴望冒险和创造的现代人,是以“不满足于现实”来改造现实的勇敢的人。

浮士德在任何一个理想一旦实现后就会立即再造一个目标出来,他不满于现实的原因之二,是因为他不断地将理想返璞归真,让生活的丰富及变迁去检验已有的真理。第二部神游古希腊时浮士德见到了海伦,浮士德与海伦的爱情结合表明古典美不仅是质朴的古代文明的象征,也是现代人心中活的意念和仍具有活力的情感形式。浮士德对古典艺术理想献上了无限的爱和赞美,但也发现:通过瓦格纳——一点点知识和一点点钻研精神,我们就能接触到古典文明精华,现代人的古代文明修养虽能帮助我们提升趣味和道德水准,但实际最值得爱和有可能获得爱之交流的,不是海伦而是“玛加蕾特”(P620—621)。美在返璞归真中才能再生,如果说有了古斯巴达人和古希腊文明才有了至高无上的美的化身海伦,那么现代人就更应该创建一个崭新的现代文明,才配得上古典传统的完美和理想。对浮士德而言,已有的永不能被满足,应有永远超越于已有。

再次,歌德认为“不断追求真理”,永远为理想而努力,人类才能获得拯救或自救。浮士德年轻时追求一切生活体验,老年时追求“最高的体验”,他的意志被无数困难和灾难动摇过,玛加蕾特、海伦、欧福里翁、老夫妻……的悲剧,实际都是浮士德的悲剧人生体验,但他的意志从未因此消失,他的生活热情总能在精神的废墟中重新复活,这主要是因为他总能在生活的体验和大自然的怀抱中汲取养分。第二部开头玛加蕾特的悲剧发生后,浮士德悲痛万分地昏睡在草地上,一群形态娇小而优美的小精灵从天而降,这些精灵不问邪恶或是神圣,为一切人歌唱,歌词唱的就是大自然的安抚:首先精灵们召唤和平和遗忘,希望睡眠发挥作用,希望浮士德在忘川水的露珠里恢复疲惫。既然自然没有记忆,人又何必要怜悯和悔恨?然后精灵们召唤不幸的灵魂再次处于自然的无限永存的物质之中,就像那天上的群星有大小、有颤动、有澄清、各有其位又各按着某种秩序布满夜空,湖水在清夜里反映着它们的微光。在这宇宙的循环运动之中,没有私人意愿,没有持久的分裂,痛苦和幸福都将消亡,自然的再生功能会不断发挥作用,幽谷里绿色的新枝和麦浪那摇曳的银色,都是生命的活力在积蓄和传播,每一事物都会在挫败后重新找到一种新鲜的个性,每种生物也都会在时空里重新找到一种生生不息的生命意志:

不要迟疑,要敢于冒险,

众生往往犹豫不定;

大丈夫事事都能实现,

因为他能知而即行。(P299)

最后太阳光临,鲜花开放,精灵们躲进花萼,浮士德终于睁开了眼睛。在新的一天他重获生活的力量,重新向往新的生活。浮士德再一次起身去探索真理。歌德先借上帝之口说明人类“用持久的思维使现实世界永驻”(P22),然后再用这样的自然颂歌,透视生命和灵魂的关系。歌德在此强调:不朽的思想会多次开花,不屈的灵魂会不断升华,人类的精神及思想“不朽”,不在于它们是否有优点或缺点,人类的不朽思想应像自然的物种一样经得起时间的冲刷和洗礼。被岁月冲刷的是我们普通人的记忆和反悔,留下来的则是深刻中更深刻的东西。浮士德的一生其实是自行其是、五光十色,单独看任何一个阶段,都不是完美的篇章,但作为一个整体却是极为正当!生活对每个平凡的人而言,都不过是一系列失败和错误,但这也可能是我们最好的生活。事物不完美的形式是它们永恒的形式,一时不完美的东西就因其不完美,而所以又是完美的组成部分。真理的得到就是追求真理的过程和体验,浮士德的一生都在追求中体验,在探索中实践,他既反复无常,又不屈不挠,他表面上一无所获,实际他体验了、实践了人生,因而他始终拥有自己的灵魂,魔鬼根本不可能把这样的灵魂夺走。浮士德最后灵魂升天,不是靠上帝的拯救,而主要是他自己实现了精神的升华,上帝派天使来接他的灵魂,一是为了在结构上做到前后响应,二是如歌德自己所言:这样写并无宗教的意义,而是“借助基督教的一些轮廓鲜明的图象和意象,来使我的诗意获得适当的、结实的具体形式”。浮士德对梅菲斯特的胜利是实质性的,是人类自身力量在不断追求真理的过程中所实现的对恶势力的抗争和胜利。

恶魔是谁?

歌德用了一种深刻而又独特的方法来塑造梅菲斯特这个恶魔形象,从特征上讲,他极其老,仿佛比宇宙还老,他从不认可“新”,也没有任何幻想,他是麻木和无情,是非人格和无个性,作为一切经验和理智的代言人,他总是尖酸刻薄、深诣世事,面带“清醒”的冷笑,等待着欣赏人类的毁灭。歌德一开始就让我们从三个方面去认识这个“恶”的代表,首先在上帝的眼睛里,他是整个创造中不可或缺的部分,就像为了完美的风味需要有一点酵母和胡椒一样,他是一副重要的调味品。其次就梅菲斯特自己而言,他觉得自己的特点就是总是与他者作对,与受害者想要的相反,他是一个永远存在的否定、不断活动着的否定。再次,在哲学家诗人歌德眼里,他是一切新生希望的破坏者,也是一个伟大的反对者:

那种力的一部分

常想作恶,反而常将好事做成。(P81—83)

新生的希望若任其独立发展,未必没有错误和灾难,“恶”的反对会使生活更易避免幼稚的乐观和盲目的愚蠢。同时,“恶”的反对从未真正赢得过最后的胜利,破坏总是与新生互相孕育。梅菲斯特每一次都与浮士德对立,并嘲笑他的努力和探索,比如关于书斋生活,梅菲斯特说过:

理论全是灰色、敬爱的朋友,

生命的金树才是长青。(P118)

关于玛格蕾特,梅菲斯特说过“不是她第一个”,从而讽刺生命的金果一旦入口,也会像亚当夏娃吞下的智慧果一样立即变味。无论是个人爱情还是集体事业,无论是艺术理想还是社会改造,梅菲斯特都竭力向浮士德指明那其中的社会习俗惯性和难以解决的复杂矛盾,但每一次梅菲斯特的对立和指点,都更唤起浮士德体验和实践的渴望,每一次挫折和悲剧,都使浮士德更加相信人类自身的理性和能力。即便在“社会理想”的追求中,梅菲斯特竟背着浮士德,将两个不愿搬家的老夫妻和一个旅人活活烧死,同时还烧毁了原有社区的教堂和许多民宅,浮士德也没有被引入魔途。浮士德在得知这一惨剧后,心情沉重。诗人歌德用这个情节表明资本主义社会的建立既是一种进步,也是一种新的残酷,诗人为资本主义发展所带来的新的罪恶而担忧,因而到了午夜时分,四个人格化的幽灵前来叩浮士德的门,他们分别是“匮乏”、“罪孽”、“困隘”和“忧愁”。结果“匮乏”“变成了影子”,“罪孽”“变为子虚”,“困隘”“掉转脸去”,唯有“忧愁”从钥匙眼钻了进去。

实际浮士德在双目失明之后才“看”见心中理想之景,也说明他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看不到真正的未来蓝图,歌德虽对未来怀有浓浓忧愁,但有两个重要原因促使他相信人类自强不息、不断探索,因而理想仍在人间。一个原因是歌德相信“浮士德精神”会长存人世,成为现代西方人的普遍精神;另一个原因就是歌德认为浮士德和梅菲斯特实际是人的一分为二,两者相生相克、相辅相成,他们一人一魔、一主一仆,如影随形、如呼与吸、如问与答,代表着人类将在自身矛盾和困惑中、在对自身生存状态的不满足中,不断提升自身。人的追求不仅是征服外界、改造社会,更是完美人的生存方式和人格完型。所以歌德的《浮士德》既是对“浮士德精神”的颂歌,也是对浮士德式追求的反思;既是对人的自信,也是对人的怀疑;既是对现实生活的肯定,更是对理想生活的呼唤。思辨的精神和实践的精神是歌德思想的精华,是人类“理性”的基本特征,也是西方思想文化的最重要的基石。它们通过浮士德的形象、经历和结局来展示,更显出歌德对时代新思想的诗意描述和细节补充,《浮士德》使我们更能够在感性的体验中看到比现实生活更深更远的东西,更易感到自己灵魂所受到的激励和指引,也更清醒地看到自身“理性”的水准和宿命。

注释:

【1】〔德〕歌德:《浮士德》,钱春绮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2年版。以下文中引用仅注明页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