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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约伯记》:质询上帝的“义人”

一般认为《圣经·旧约》是犹太教的经典,《圣经·新约》则是基督教的经典。《圣经·旧约》不仅汇集了内容丰富的古代希伯来民族古文献和各种作品,而且集中了古希伯来文学的精华和主要成就,她在世界文学史上占有特殊重要的地位。

古代犹太人的特殊历史

希伯来是生活在古代巴勒斯坦的古代犹太人,他们的祖先约在公元前2000年时由幼发拉底河流域游牧到了迦南地区(即今巴勒斯坦),希伯来(Hebrew)意指从大河那边来的人。公元前1000年左右,以雅各为族祖的希伯来人开始称自己是“以色列”(Israel),他们的后代又在巴勒斯坦分与南北两个部落联盟,北方为以色列,南方为犹太。犹太部落的大卫王及儿子所罗门曾征服各部落,建立了希伯来人的统一王国(前1013—前933,这时大约是中国古代的周文王时期)这一时期是希伯来文化的黄金时期,不仅有精美的建筑和庞大的乐队,还有辉煌的史记和大量的诗篇、神话、传说、歌谣、谚语等,它们分别记录了希伯来人的民族历史和精神发展。

古代希伯来人也被认为是“历史上多灾多难的民族”,他们的祖先在定居迦南之前,曾经历了“三次大北征”,并最终在与其他文化的交流和融合中,酿成了自己的文化。希伯来人原是阿拉伯沙漠地区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闪族的一支,公元前3000年左右,首次迁移到美索不达米亚,和苏美尔人接触,产生了古巴比伦文化。公元前2000年左右,第二次沿幼发拉底河北上,绕哈兰再向西又向南,来到迦南这个中东新月形肥沃地带的西端。这个地方虽然人畜两旺,但也气候常变、雨量不足。在一次特大灾荒中,雅各一家逃荒到埃及,在尼罗河三角洲附近的歌珊地区定居下来,约三四百年后(前17世纪—前13世纪),希伯来人的兴盛引起埃及人的嫉妒,同时埃及人的残酷奴役也引起希伯来人的愤怒,最后在摩西的领导下,他们逃出埃及,在沙漠中苦战40多年,终于回归迦南。这第三次北征(前13世纪中叶)后,又经过100多年的斗争,希伯来人才与迦南当地的农民达成和谐共存的局面。这时的迦南因地处中东各大国之间,充满了各种文化的来往。希伯来人吸收了四邻如埃及文化、腓尼基文化、叙利亚文化、巴比伦文化的养分,后来还接触了从地中海克里特岛屿进入的希腊系统的非力士文化,最终在斗争和融合中形成了自己的拼音文字和希伯来文化。【1】

所罗门王去世后,希伯来王国再次分裂,北方的以色列和南方的犹太自相残害,国势日衰。面对邻国威胁和亡国危险,许多希伯来“先知”——社会改革家挺身而出,以神明和人民代言人姿态抨击时弊,启发民心,总结民族生存和发展的基本法规,他们的著作富有才智和洞察,也充满诗意和义愤。但是这些睿智的先知之言并没能挽救犹太王国的最终灭亡(前586年),希伯来国的国人或被巴比伦人俘虏,或流亡异乡。人们把流离在外的希伯来人称为犹太人(Jews),意指亡国之遣民,最初带有贬义,日后则约定俗成,相沿下来。从犹太国灭亡到最后一次反抗罗马人失败(135年),希伯来虽在死亡线上挣扎了700多年,最终结束“希伯来人”历史,转入“犹太人”历史,但是他们的文化却没有在战乱中毁灭,而且在苦难中不断发展。希伯来圣经就是在犹太国被巴比伦俘囚之后的500年中整编而成的。在这部巨著里,希伯来人收集了他们的历史文化遗产,完善了由他们首创的宇宙一神教理论,并把他们总结的教义教规奉为“圣经”。他们在世界古代各民族中最早从多神到一神,从低级宗教进入高级宗教。故而马克思也称犹太民族是“早熟的民族”。

从文学的角度看《圣经·旧约》,它既是先知文学,更是启示文学。“启示文学是希伯来人的一大创举。它们是希伯来志士炽热情感和冷静思索相结合的产物,是在民族灾难深重之时,在先知文学基础上发展起来的一种神学的文学形式。与先知文学相比,它们在创作上更多地采用了象征、异象、幻觉等艺术手法。”【2】《约伯记》是启示文学的一个代表性篇章,也是希伯来智慧的一次集中体现。它既是一首著名的哲理长诗,也是反复被人们引用和解释的一个戏剧故事。它是《旧约》中最富有戏剧性的一个哲理故事:

乌斯地方的一个人叫约伯,他正直、敬神、远离恶事。他有7个儿子3个女儿,有7000只羊、3000头骆驼、500头牛、500头母驴和许多仆婢。他是远近闻名的大户人家、富裕人家,也是最仔细对待一切祭神之事的善人。

这一天上帝耶和华与众天神聚首,恶神撒旦自称刚从地上人间返来,上帝便问他是否看到了“我的仆人”约伯的虔信正直,撒旦说:“约伯的敬神是因为你赐福于他家乡和暗中保护他的富足,你若毁了他的一切所有,他必当面弃掉你。”耶和华说:“只要不害死他,其他你都可以拿去。”于是约伯骤然间失去了所有的儿女、牲畜、仆婢、家产。约伯在一连串的致命打击之后撕裂外袍、剃去头发,伏在地上对心中的上帝说:“我赤身来到世上,也将赤身归回。赏赐的是耶和华,收取的也是耶和华。”约伯并不因此而不继续称赞耶和华。

于是天神的又一次聚会中,耶和华问撒旦:“用心察看我的仆人约伯没有?”因为他虽遭无故的毁灭,但也没有放弃敬神和纯洁。撒旦则答:“人以皮代皮,情愿舍去一切所有保全性命。你且伸手伤他的骨头和他的肉,他必当面弃掉你。”耶和华再次让撒旦去试,于是约伯从头到脚长满了毒疮,他只能坐在炉灰中,拿瓦片刮奇痒无比的溃烂身体。他的妻子劝他弃神,他执意不肯“以口犯罪”。他的三个朋友听说他遭此大难,相约而来,为他悲伤也试图安慰他。由于亲眼看到约伯已被折磨得面目全非,他们也剃发脱衣,伏地长拜,把地上的尘土扬起来落到自己头上,表示与约伯分享那极度的痛苦,并一直与他一起在地上坐了七天七夜。

七天后,约伯终于忍不住开始诅咒自己之出生,并乞望自己去死。三个朋友则轮番以各种理由劝说他、指点他,希望他承认有“罪”,承认神的智力,承认自己不可能完全认识神,并指责他过于多言,会引出被彻底毁灭的结局……约伯则认为自己的智力并不亚于三位友人,认为友人的劝责不仅没有安慰他心,反而加重他的痛苦。他希望友人们不要为神辩护,因为他会去亲自询问。约伯问上帝:“为何既创造人类又毁灭人类?为什么在现实中让恶人比好人生活得更好?为什么让好人和恶人一样要死?为什么赐予人类以智慧让人明白身受的痛苦?”三个朋友都觉得约伯“自以为是”,不再与他对话,这时有个布西人蔺族巴拉迦的儿子以利户来到他们中间,他对约伯和三个友人都表示了自己的愤怒,并说自己被“内心的灵”所激动,要说出“心中所存的正直”。

以利户说:神的苦难给人以惩罚是为了要从深坑救回人的灵魂,否则人就会一味地为自己谋算,为自己骄傲,贪享各种食物和美味。神既不作恶,也不作孽,只是公正地让各人得到各自的报应。也不会在惩罚人类的行为中获得任何好处,以利户劝约伯“仔细听,站立地思神的作为”,这时耶和华在风中出现,他问约伯当初造世时他在哪里,他如何知道地的根基安在何处,谁又把准绳拉在其上,哪个凡人能用自己的智慧言尽造物之妙、禽兽之性,强辩者如何能与全能者争辩。于是约伯回答说:“我是卑贱的,我用什么回答你呢?只好用口来一遍遍地问你,希望得到你的启示,结果我也用无知的言语,使你的旨意隐藏。”“我所说的,是我不明白的,这些事太奇妙,是我不知道的。”约伯向耶和华表示自己的无知和懊悔。耶和华于是又怒向约伯的三个友人,认为他们的话都不如约伯说得是,并责令他们带7头公牛、7只公牛到约伯处为自己献上燔祭,约伯因此为他们祈祷。耶和华借此仪式让约伯从苦境转回,赐给他比以前加倍的财物。约伯在这以后活到了140岁,财产极为丰厚,还见到了自己的第四代子孙。

上帝:万能之主或无能之主

在这个故事里,上帝最终使人不得不信服和敬畏的原因,不是因为约伯和他的朋友们认为的判决公正或主持公道,而首先是因为上帝创造了一切,他是万能的。这种万能或全能表现为整个宇宙的万千奥秘和内在平衡都来自上帝的创造。但是这种万能在希伯来《圣经》里不仅是用行为完成的,而且是用言词完成的。换言之,上帝造了人类,人类也造了上帝。《创世记》在叙述上帝始创世界时说:“起初上帝创造天地……创世第一天,上帝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第二天,上帝又造太空,称之为‘天’,并分开上水与下水。第三天,上帝使下水聚积在一起,露出了旱地,称之为‘陆’,并把聚水处称之为‘海’……”原本空虚混浊的宇宙,由上帝用言语和行为创造了新的秩序和万事万物。实际这里面“上帝”的言语是古希伯来人赋予“他”的,上帝的创造实际就是人的发现和言语命名,是人类自身从愚昧混沌中创造了理性的光明,照亮虚无晦暗的原始生活。这是希伯来人在理解世界和自身上的一次重大突破。这个突破就是他们看到了言语的力量和智慧之光,悟到了言语可以为生活带来光明,为宇宙解说秘密,让不可见的东西被人们看见,让暂时的东西变成永恒。人会死亡,事物会变化,宇宙在永恒的运动之中,但言语会流传下去,智慧会让我们看到永恒、掌握命运和预测未来。所以在犹太民族的“上帝”形象里,同时有着上帝造人和人造上帝这么一个内在的张力以及内部矛盾。

首先,希伯来人既让先知的言语具有了神的威力,也用宗教的形式表露自己对语言威力的感悟。由于犹太民族在历史上经常遭受“囚徒”和“失国散亡”的苦难,所以他们更有意识地强化自己“言语的自由”,使本民族的文化经验积淀下来,汇聚成书,稳定地传下去,让自己的后代通过教育,识字读经,学习律法、礼仪,并继承民族的基本精神和最高智慧。从这个角度看《约伯记》,就不难看到这个故事的外在目的是宣传上帝的万能和绝对至上,但同时,讲故事的人因为自己首先“看到”了这个故事的丰富意义而会在讲故事(或讲经)的过程中获得极大满足和自我享乐感。这里面有一种“理性主义和功利主义的结合”【3】。有一种客观命定和主观意志的结合。这也就是为什么在希伯来圣经里,上帝创造人类始祖与亚当、夏娃偷吃禁果会必然、永远是同一个故事的原因。

其次,希伯来圣经中的上帝既是外在于自己的统治者,又是自我形象和力量的夸大。由于希伯来《圣经》必须解说自己既是上帝的选民,又要遭受流亡之苦的内在原因,所以他们所说的耶和华既代表外族人惩罚希伯来人,也代表希伯来人惩罚外族人。表现在《约伯记》这个故事里就是约伯有理由怀疑上帝、责问上帝,因为敬畏上帝的人本不该受到攻击,而让约伯遭难的恶魔撒旦也是受上帝管辖的天神,因此约伯的受攻击既说明上帝决定的一切,他可以赐予也可以随时收回;但也说明上帝的不义或无能,因为他明知约伯是完全正直纯洁的虔信之仆,还要同意撒旦去“考验”他的忠诚。在约伯的感受中,上帝岂不是与作恶的撒旦合为一体了吗?如果说上帝用泥土造人是为了给予人类以生命的肉体,上帝以自身为原型造人是为了给予人类以智慧和灵魂,那么上帝又为什么要折磨人的肉体来考验他灵魂的向善呢?上帝为什么要赋予人智慧从而让人更清楚自己的受苦而不是像动物一样无论苦乐哀喜都不知不觉呢?上帝这样做的目的何在呢?

再次,《约伯记》中耶和华有真实和虚幻两个形体,是有形和无形、可见与不可见、可知与不可知的双重身份,以利户是上帝的一种代表,后来在云中显现的、唯有约伯“看见”的耶和华是另一种代表,但他们都是耶和华,耶和华既自己说话,也借人间“先知”说话,这一方面表现希伯来最早的社会改革家——先知们为加强自身知识力量而借用神力加强言语威力,另一方面也表明希伯来人首先从多神教即偶像崇拜、鬼神崇拜发展到一神教之后,神的唯一性也导致了个人与之直接沟通的可能性,以及这种沟通的普遍意义。由于希伯来《圣经》中说所有人类的身体中都有上帝吹入的灵气,所以“神人同形”是人可以与上帝平等对话、彼此沟通的根本原因,也是上帝既可以是具人格、人形、人言的权威,也可以是无形、无法言说的存在的原因。

如上所述,《约伯记》中的“上帝”具有命定和人定、万能与无能、无形和有形的双重性,所以这个形象的含义是十分丰富的。虽然从现代科学的角度看,这个形象带有宗教迷信色彩,是违反科学常识的、虚妄的观念,但同时这个形象也反映了犹太民族的历史经验和文化实践,“耶和华”这个抽象的、无形的、与一切偶像崇拜相对立的独特意象,是犹太民族为世界提供的一个特殊的文化文本。首先在上帝造物的故事里,犹太民族寄“意”于“象”,确立了一种创造的精神,这种创造精神即人的理性的精神和独立、自由的意志。其次,在与上帝“立约”、在上帝指引下“出埃及”的故事里,他们又借上帝之“象”传播犹太民族精神在实践中积累起来的道德规范、优良风习和各种自我约束式的日常礼仪,从而建立了一种信守法律和法规的民族意识。圣经作为犹太民族的一种生活教科书,其严格明确的道德规范强有力地推行了民族内部的自觉、严肃的奉法精神。最后,希伯来圣经中的上帝总是根据人们在此生的道德情况而奖惩人类,故而耶和华也体现了犹太民族特有的强烈现世精神。对上帝永远不变的服务态度从不影响犹太民族冷静务实,并在现实世界里辛勤劳作和努力发财的个人意愿。马克思曾经说过:犹太人的世俗上帝是金钱。马克思·韦伯也认为近代资本主义社会的胚芽在于“犹太精神”之中。上帝对犹太民族而言,既是必须敬畏的,也是可以随时接近和亲近的,既是抽象和至上的观念,也是具体和可以在此生实现的某种生活状态。

三个友人的劝说

约伯是犹太民族中少数精英和“先知”的代表,他们通过讲故事的方式,既激烈地批判现实和普遍的不公正现象,又引导人民牢记传统,走向“上帝”这个集体认同和集体力量的精神源泉。约伯的经历是犹太民族普遍经历的浓缩和夸大,是犹太人现实存在的概括和感性再现,而约伯的性格也鲜明地体现了犹太民族既骄傲又怀疑这种自傲,既认为自己是上帝的“选民”,又自认一切人在上帝面前都是“罪人”的矛盾而又极富有活力的民族性格。

虔诚的约伯和怀疑的约伯是一个人矛盾内心的两极,《约伯记》的作者把犹太民族内心的这种普遍矛盾进行了“角色化”和“戏剧化”安排,他(他们)把这种矛盾的内涵外化为上帝—撒旦—约伯之间的戏剧冲突,上帝和撒旦在天上的谈话和“安排”是一种戏剧性假设,假设这个安排是有目的的,而且最后还一定要检验这个目的是否完成。约伯生活的由盛而衰只是极为快捷的一场序幕,撒旦第二次伤了约伯骨头和他的肉之后,最刺激人感官的戏剧性场面已经出现。在受难的约伯与三个友人的长篇对话中,我们无时无刻不对约伯用瓦片刮自己全身溃烂皮肤的痛苦感同身受,应该说约伯与三个友人一层层激烈的讨论虽然云遮雾罩,同义反复处甚多,但我们都能感到他们每个人都渴望通过讨论,减轻外在和内在的痛苦。

提幔人以利法的想法主要是:神的行为不可能是不公正的,大自然里就充满了公正。在神的公正面前所有的恶必难逃惩罚,因而受神惩罚的人必定有罪。他劝约伯不要追究自己的“罪”在何处,应该先想到向神求饶,求此后平安,善人受神惩罚反而是有福的,因为这惩罚可以阻止你继续你的罪。

书亚人比勒达也认为神永远不会偏离公平,他希望约伯想到可能是他的儿女得罪了神而遭报应,他若是“完人”就要相信自己最终会重新发达。因而在神面前,人就不可能是洁净的,所以也就不可能是完人。比勒达还认为若想想逝去的各位祖先,就会发现“我们在世的日子好像影儿”,他因此劝约伯不要说得太多,引出新的恶恨,而恶人最终总被神惩罚。

拿码人琐法认为约伯对上帝的怀疑是自以为是,一来人根本不可能完全认识神,二来不信神的人虽然在现世会有短暂的欢乐,但最终必有灭局。所以还是赶快改错,坚持相信上帝。

以利法既是一位有教养的神学家,又是一位宗教学者,比勒达显得像一位“自鸣得意的系统神学家”,琐法则像一位“学稚气的年轻神学家”。【4】约伯的三个友人都像约伯一样,自认为虔信上帝,理解教理,但上帝为何最后认为他们都不如约伯的理解更准确呢?上帝为什么要接受约伯挑战性的怀疑并出面解释自己呢?这正是《约伯记》作为“启示文学”所追求的东西,即“故事”是使生活“泛戏剧化”的一种手法,通过对实际生活的戏剧化处理主要要实现对生活的哲理解说。与约伯相比,他的三个友人都以自己似是而非的认识解说上帝,他们的理解都缺乏真正的深思和辨别,如他们的想法充满简单化的“原罪”理解,即人一生来就因为亚当、夏娃之过而带有“原罪”,一旦生活受挫,就把这种可能的个人错误推诿到他人或集体之罪上去。他们都认为约伯是“自食其果”,并给他罗列罪名,如不敬神、不道德、遗忘上帝,与上帝作对等等,甚至于把他人或子女之罪也归罪于约伯,使一个人根本无法在上帝或上帝的“奖惩”面前为自己作任何辩解。二是都具有宿命色彩,即人命天定,无可奈何。既然上帝安排了尘世的一切,人的生活就不仅依赖于自己的言行,也依赖于上帝的安排,所以人在遭灾受难后的祈祷认罪,为的是早日摆脱厄运,这样做的原因又是因为渺小的人类没有别的可做。三是具有机械的律法思想,把上帝等同于奖惩制度和监督者,以为主动的服从和自愿的受罚就是信仰上帝。最后还有隐约的来世思想和厌世情绪,即现世短暂即逝,得失不必计较,死前自有最终审判,相信公正比怀疑上帝更符合教义真理。

约伯的三个质疑

与这些“自以为是”的理解不同,约伯的发问体现了一种怀疑的精神和为自己申述的要求,他的发问既是出于个体思考的质疑,也是基于个人经历的询问,并主要集中在三个问题上:一是上帝的公正体现在哪里?善良的人为何受苦或蒙受不幸?“善恶无分,都是一样……善良和恶人,他都灭绝。”“他必杀我,我虽无望,但在他面前还要辩白我的善行。”这个疑问否定了简单的因果报应观和上帝之道就是现世之法律法规的解说,否认上帝的管理就是现世人类肉眼可见的奖惩结果。许多传教士把自然灾难,如风暴、瘟疫、疾病、死亡说成是上帝惩恶扬善的“工具”,宣称人间的善行与幸福、恶行与灾祸都有因果关系,体现的是上帝对人类的公正奖惩。这一方面没有真正解释许多罪恶的根源和被罚的道理,另一方面还引起人们对不测之事的妄加猜测和对偶然事故的肆意推断、莫名恐惧。这些主观推测和莫名恐惧正是人类被假象蒙昧、被专制强权奴役的心理基础。约伯虽不能提出新的与因果报应思想相对应的理论,但他已经建立了怀疑的公正性。

约伯的第二个疑问是:上帝为何既创造又毁灭?上帝的可信性何在?“上帝发怒撕残我、逼迫我,向我切齿;……他折断我,掐住我的颈项,把我摔碎,又立我为他的箭靶子。”这样的责问怀疑上帝既早就知道许多东西要最终毁灭,为何最初还要去造;既已经开始毁灭,为何还要留出一口活气来看人是否会敬畏自己。这个责问主要挑战的是简单的目的论,即把宇宙的起源简单地想象成上帝为了善的目的而创造了一个完美的秩序和原本完善的人类,……这个“目的”的设定,虽然是人类以往共同生活伦理的正当性基础,但也是人对整个宇宙生命体系的自私自利的臆想,是人对“上帝”的自以为是。在这里,约伯的质询还说明,对上帝的信仰并不等于对上帝的屈服或在上帝面前放弃自己的利益、放弃自己的思考,对上帝的信仰必然要基于个体的生存体验,上帝对约伯来说既是伦理秩序的设定者,也是可以在个体生存中相遇的一个神圣个体,这样,“约伯从智慧思想的上帝走向了活的上帝”(刘小枫),他指出了上帝的自相矛盾,又让上帝在自己心上拥有不止一种存在形式。

约伯的第三个主要疑问是:人能否完全认识上帝及上帝之道?约伯说:“魔人得与神辩白,如同人与朋友辩白一样。”既然神人同形同性,人是上帝按自己的样子造的,人的智慧又是上帝赐予的,那么人为什么不能与上帝平等为友呢?但是耶和华从旋风中回答约伯,任何寻找受难原因的企图都是徒劳的,因为上帝的意志是人类永远无法完全把握的。“你岂可废弃我所拟定的,岂可定我有罪好显自己为义呢?”在这之后耶和华又以造物之妙启示约伯,以禽兽之性教育约伯,于是约伯终于承认“这些事太奇妙,是我不知道的”。这个疑问似乎与上两个质询有冲突,但它说明上帝的“管理”也许不难认识,但上帝的“智慧”是人不可把握的,因为那已经超出了人的智慧范畴。所以最后约伯仍对上帝和他所不可能完全理解的一切表示最高的敬畏之情。希伯来的先知们不希望以肤浅的人类智慧简单解释上帝,他们设计了约伯的形象来展示集体信仰和个人信仰的复杂关系,展示信仰和智慧的复杂关系,展示神智和人智的复杂关系。宿命论和来世、厌世思想并不符合希伯来先知者们心中的教义,所以以利户“怒”斥约伯的怀疑中仍有自以为是和贪恋俗利的成分,约伯自以为可以作依据与上帝争辩的善恶,都是外在的,约伯自以为上帝的奖惩不公正,也是外在的,但是上帝不等于外在的律令和狭隘的律法主义。【5】上帝之道存在于人类实存的全部方面。

通过见面和对话实现理解

《圣经》是古希伯来人对自己民族历史经验的总结,更是对历史的创造性运用。《约伯记》的主题已有过数不清的解释,由于《约伯记》也是一个逐渐完形的文本、一个非统一的文本,所以约伯的问题以及由此引发的问题已经形成了“约伯问题”史。【6】其中涉及的神学理论问题虽然太多,但从文学的角度读一点这样的古代思想文本还是会给我们以丰富的启示和别样的感受。尤其是约伯的质询采用了“诉歌”式的诗体,表达个体的激情、怀疑、希望和信赖,体现了别具一格的情感与思想的结合方式。约伯以生命为赌注,临死还要找上帝把公道说清,这整个过程包含独白、对白、陈述、描述、祈求、吁请和最后的感恩——赞美,表现手法丰富多变,尤其是当约伯的无辜申辩愈来愈强烈地聚合为亲见上帝的愿望时,与上帝的见面和对话就被预设成了文本的戏剧性高潮。由于上帝在诗中始终既是约伯朋友心中的“他”,也是约伯垂死意念中的“你”,既是可见的法则,也是不可见的“活”人,故而在上帝真正出现之前,答案已经蓄积在每种问答之中,待上帝真的显形时反没有特别的强烈渲染,只有水到渠成似的自然流水和峰回路转。约伯最终实现的不是解答,而是直接面见、直接对话和实现理解。伟大的作品总是给人们留下不断思索、继续求解的酵素,而不是留下一劳永逸的答案。

如前所述,希伯来的先知们把上帝创造成命定与人定、万能与无能、无形和有形的双重形象,使民族观念的统一与生活现实的律令结合为一个统一体,所以这个上帝对普通人而言,也应是可知与不可全知的特别文化意象。如果上帝完全是肉身人形,就不再有令人崇拜的神性,如果上帝完全是抽象化的理性,则不再可能对世事人间产生直接的影响。所以希伯来的先知们既让上帝显形也让上帝隐形,目的是强调上帝即“道”,即“圣经”,阅读圣经故事就是见到上帝的途径:不断进行形而上的神学理性思考和不断从事形而下的现实活动都是遵守上帝之道。出自理性思索的怀疑不是背叛,对上帝的形象的妄加理解才是亵渎。上帝予人以理性和智慧不是为了让人明白受苦的原因,而是为了让人努力了解世界、了解自己,做真正的约伯式的“义人”。由此,《约伯记》从怀疑开始,以回归上帝结束,最后约伯子孙满堂、牲畜满场,表现正义的个人享乐与虔信的宗教生活绝不会互相抵偿,上帝赐予的智慧定会保全智者幸福的生活。约伯的故事像寓言一样,告诉人们不要在上帝和一切权威面前心存畏惧,“埋藏”自己的才干,相反,这个故事鼓励人们勇敢地运用自己的才智,通过怀疑和思考获得更大的力量和更美满的人生。

古代希伯来人很早就看到一般的学习只是模仿,真正的学习则基于思考。思考由怀疑和答案组成,学习得越多怀疑越多,而问题也越多,所以怀疑和质询使人进步,怀疑和解疑同样重要。犹太民族的确是哲学的民族,他们高度重视智慧和学问,出色地把自己历史文化的经验记录成故事和箴言,也就是把自己最初的理性,化为具有感性特征的人物形象和人物命运,在这些故事里既充满优美动人的想象语言,又充满哲理意味的含义解说,既鼓励人们过正常的充满爱欲的现世生活,又激励人用智慧之光沐浴和净化世俗的愉悦感,在理性的精神活动中把现世生活的爱欲升华为对上帝之爱和对真理的追求。

希伯来文化的这种深层次理性追求后来与泛希腊文化中的逻辑思维和阿拉伯的科学精神相交流和磨合,就构成了西方文明的两大源流:“两希源头”,她们共同促成了西方近代的理性传统和科技传统。

注释:

【1】参见顾晓鸣:《犹太充满“悖论”的文化》,浙江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

【2】朱维之:《希伯来文化》,浙江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22页。

【3】参见顾晓鸣:《犹太充满“悖论”的文化》,浙江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

【4】刘小枫:《〈约伯记〉与古代智慧观的危机》,载:刘小枫:《个体信仰与文化理论》,四川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383页。

【5】裘奎利:《基督教神学原理》,何光扈译,香港汉语基督教义文化研究所1998年版,第650页。

【6】刘小枫:《〈约伯记〉与古代智慧观的危机》,载:刘小枫:《个体信仰与文化理论》,四川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36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