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云台山记》与天师道
东晋顾恺之流传下来三篇画论之一《画云台山记》,学术界公认难读难解。几十年来,虽经中外学者多方研究,在标点、释义方面取得长足进展,大体已可读通。但至今仍有不可解之处。本文试图从顾恺之与天师道的关系,进一步研读《画云台山记》,以求教于方家。
据《晋书·顾恺之传》记载,顾恺之信奉天师道,而且曾经搞过天师道“装神弄鬼”之类的“小术”。如他喜欢邻居一位美女,便在自家墙壁上画了该美女肖像,以针钉其心,美女心痛不止,邻居来找顾求情,针被拔去,美女心痛即愈。故事当然属于无稽之谈,但它说明顾恺之相信天师道,也说明天师道在文人圈子里有一定影响。
按,天师道创建者张道陵(34—156年),东汉沛国丰(江苏丰县)人,张良八世孙,东汉永元八年(92年)入蜀修道,经在数座名山修炼后,又于汉顺帝永和年间(136—142年)来鹤鸣山修炼“九鼎神丹”,三年将成,自云顺帝汉安元年(142年)正月十五日夜,太上老君授以“治身秘籙,飞腾长生之道”。因设二十四福庭,立二十四阴宫,传道授法,从者甚众。后至成都苍溪县云台山,“睹山水秀异,群峰朝揖,地无邪毒,乃谓王长曰,此山乃吾成功飞腾之地,遂卜居以修九还七返之功,一心存念大道经”【1】。收王长为徒后,又收赵昇为徒,为测试赵之诚心,乃故设七道难关,考验赵的承受能力。《云笈七签》卷一○九《张道陵传》集中讲授“七试弟子”的故事,而顾恺之《画云台山记》就是根据第七试情节,构思成为连续的画面。我在这里先引述《张道陵传》:
张道陵,字辅汉,汉沛国丰人也。本大儒生,博综五经,晚乃计,
无益于延命,遂学长生之道。弟子千余人,其九鼎大要惟付王长。后得赵昇,七试皆过。第一试,昇初到门,不通,使辱骂之四十余日,露霜不去。第二试,遣昇于草中守稻驱兽。暮遣美女,诈言远行,过寄宿,与昇接床;明日又称脚痛未去,遂留数日。颇以姿容调昇,昇终不失正。第三试,昇行路上,忽见遗金四十余饼,昇趋过不取不视。第四试,昇入山伐薪,三虎交搏之,持其衣服,但不伤,昇不恐怖,颜色自若,谓虎曰,我道士也,少不履非,故远千里来事师,来求长生之道,汝何以尔,岂非山鬼使汝来试也?汝不须尔。虎乃去。第五试,昇使于市,买十余匹物,已估直而物主诬言未得,昇即舍去不与争讼,解其衣服賫之。于他交更买而归,亦不说之。第六试,遣昇别守田谷,有一人来乞食,衣不蔽形,面目尘垢,身体疮脓,臭恶可憎,昇为之动容,即解衣衣之,以私粮为食,又以私米遗之。
按,第七试用《历世真仙体道通鉴》文:
第七试,真人又领登云台绝顶崖之上,逍遥啸咏,下临万仞之壑,有桃生绝壁间,其实甚异,真人谓诸弟子,有能得此实者,当告知以道。于是俯而窥之者将二百余人,莫不股慄骇汗,谢曰此桃不可得也。惟昇进曰:“圣师所护,何峻险之有!有师在,终不使昇陨落于此谷。分若可教,此桃可得矣。”于是投身而下,正及桃树上,足不蹉跌,摘桃满怀,攀缘石壁欲上,不可,即仰而掷之,二百余颗,真人分诸弟子,留一待昇。临谷以手援之,众见其臂不加长,歘虚引而上,徐曰:“昇犹以正心得桃,不致殒落。吾今试自投之,当应大得桃也。”众言不可,惟昇、长不谏。遂投身而下,因失所在,久而不上,众惊莫测。昇、长默然良久乃曰:“师则父也,父既往矣,吾将安归。”言讫俱投谷中,正坠师前,见真人在琼琳宝帐之中七宝台上,瞑目端坐,笑曰:“吾知汝二人当至也。”遂授以神丹及宝经秘诀。其诸弟子守于云台绝顶之上,二日各散去。真人与王、赵三日复还治中。??永寿二年(156年)丙申,真人自以功成道者,乃于治之西北半崖间,举身跃入石壁中。自崖顶而出二洞,今崖半曰峻仙洞,崖上曰平仙洞。是年九月九日,在巴西赤城渠亭山中,太上遣使者并五帝部从,持玉册授正一真人之号。【2】
有了上述文字,再来看《画云台山记》,是以张天师七试弟子为核心展开的。“下据绝,画丹崖临涧上,当使赫崄隆崇,画险绝之势。天师坐其上,合所坐石及荫宜中,桃旁生石间。画天师瘦形而神气远,据指桃,回面谓弟子,弟子中有二人临下,到(倒)身大怖,汗流失色。作王长穆然坐答问,而赵昇神爽精诣,俯眄桃树。又别作王、赵趋,一人隐西壁倾岩,余见衣裙,一人全见室中,使轻妙冷然。”这一段文字的标点,诸家多有不同,缘于理解的差异。张天师七试弟子,文字表述可以写全过程,绘画则只能选取典型静止的瞬间。只有熟悉七试弟子的全过程,才会理解《画云台山记》所揭示的情节。与涧本可通用,此处区别使用,或可能在含义上有差异,便于读者区别分辨细节。涧指悬崖绝壁间深谷,谷底无有水流。指谷底有水流的悬崖峭壁。文字表述使用不同的涧与,以告诉人们画面人物活动地点的不同。丹崖指丽的崖壁,衬托天师偕弟子修炼的环境既险绝又美丽,天师坐其上,以显示身份不一般。“合所坐石及荫宜中,桃旁生石间。”具体描绘出桃树旁的环境,即赵昇取桃处的环境,也是王、赵寻师的环境。到身大怖,汗流失色,指王赵以外的弟子,因不敢冒险下涧取桃,吓得浑身大汗。王长穆然坐问答,而赵昇神爽精诣,俯眄桃树。描绘的是王、赵下涧寻师(师跳崖取桃)前的活动情况,天师跳崖后,久无动静,二人心急,商讨对策,王长因已修炼有素,心里有数,显得比较冷静,故穆然坐;而正接受测试的赵则较慌乱,故显得过度兴奋“神爽精诣”,并俯眄桃树急寻天师下落。“又别作王赵趋”至“轻妙冷然”,描绘的是王、赵跳崖寻师及见到天师后的情景,“全见室中”指张道陵所在琼琳宝帐之中,有人将“室中”改为“空中”亦可通,可以理解为一人先见到天师,另一人正在跳崖从空中落下,与“一人隐西壁倾岩,余见衣裙,一人全见室中”情节相吻合。
俞剑华先生在《顾恺之研究资料》一书中,已对《历代名画记》作了校勘,指出“王良”乃王长之误;“超昇”乃赵昇之误。但至今仍有学者对“超昇”不加改动,估计是把超昇二字理解为动词了。其实赵昇乃是张天师七试弟子的主角,道藏有王长和赵昇小传。现引述如下:
王长。真人王长,不知何许人也。从张正一(即道陵)真人学。真人往云锦(台)山散群弟子,惟王长习天文通黄老,留侍左右,遂负书行歌,同真人往云锦山,侍真人服丹战鬼,积行累功。后于渠亭山,真人指王长曰:“惟尔累世积善,宿有仙骨,可与成功者。”遂尽得真人九鼎之要,白日升天。
赵昇。真人赵昇,号鹿堂子,不知何所人也。始张正一真人在蜀,昇不远千里而来,愿执弟子礼。真人试以难者七事,而昇始终如一。第七试因取桃,同王长投谷中,见真人坐琼琳宝帐,遂拜授神丹、宝经,事后真人功行满备,白日升天。【3】
下面再对《画云台山记》一文中的一些词汇略作诠释,以助对全文的深入理解。
庆云,可理解为祥瑞之云,又称“景云”、“卿云”、“瑞气”等。《汉书·天文志》称:“庆云见,喜气也。”《晋书·天文志》称:“瑞气,一曰庆云,亦曰景云。此喜气也,太平之应。”《画云台山记》开头即制造仙界气氛,“山有面,则背向有影,可令庆云西而吐于东方。青天中,凡天及水色尽用空青,竟素上下以映日。”这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大好晴天,淡淡的薄云由东方向西飘动。早期山水画都是着色的,庆云的色彩是最漂亮的,云五色曰庆云,《史记·天官书》曰:“若烟非烟,若云非云,郁郁纷纷,萧索轮囷,是谓卿云。卿云,喜气也。”紫石,即紫色石,西周曾用以当货币,足见其贵重。紫石英还被道家视为仙药,服之可令身轻。东方朔《十洲记》曰:“沧海岛中有紫石宫室,九老仙都。”“坚云”二字不可解,或指云形如物明显突出?
“石上作狐游生凤,当婆娑体仪,羽秀而详,轩尾翼以眺绝。”意在布置环境,凤和狐都是祥瑞之物,《宋书·符瑞志》云:“凤凰者,仁鸟也??能究万物,通天祉,象百状,达王道,率五音,成九德,备文武,正下国。故得凤之象,一则过之,二则翔之,三则集之,四则春秋居之,五则终身居之。”该书列举了自西汉昭帝至刘宋时凤凰出现的情况,如云:“晋穆帝升平四年二月辛亥,凤凰将九子见郧乡之丰城。十二月甲子,又见丰城,众鸟随从。”又“宋文帝元嘉十四年三月丙申,大鸟二集秣陵民王颛园中李树上,大如孔雀,头足小高,毛羽鲜明,文采五色,声音谐从,众鸟如山鸡者随之,东南飞去。扬州刺史彭城王义康以闻。改鸟所集永昌里曰凤凰里。”同书又记载云:“九尾狐,文王见之,东夷归焉。”
“其侧壁外面作一白虎匍石饮水。”白虎同为祥瑞之物。“白虎,王者,不暴虐,则白虎仁,不害物。”【4】今存顾恺之《女史箴图》中有一段山水,山势雄伟,天空有凤凰(实际为野雉)翱翔,头身皆赤,为名副其实的“丹凤”。《洛神赋图》中的山水,更强调装饰性,但其山水布局,也可用以分析《画云台山记》的参考。
我们总体看云台山的色彩:五色云、丹崖、紫石、狐游生凤、白虎、流水、松树、桃树、天师弟子所穿衣服,如此等等,俨然一幅工笔重彩画。
按,南北朝时期,具有装饰意味的山水画,常常被道教当做入山的护身符即符图。符图在道教中的作用可谓大矣,几乎无处不在。托名东方朔所作《五岳真形图序》曰:
五岳真形者,山水之相也。盘曲回转,陵阜形势,高下参差,长短舒卷,波流似于奋笔,锋芒畅乎岭崿。云林玄黄,有如书字之状。是以天真道君下观规矩,拟纵趣向。因如字之韵,而随形名山焉。【5】
法国索安《西方道教研究编年史》【6】谈到绘画时云:
最近对顾恺之(345—406)《画云台山记》的一项研究表明,山水画的理论和实践与书法一样,在公元四世纪的宗教气氛中形成。云台山画已佚,但幸存下来的对它的描绘十分详细,足以重构其风景。这幅画的主题是以张道陵对其弟子赵昇的考验,整个构图暗示的是一种超验善行的符式构造(原注:属于灵宝五岳符一系),一种根据泥土占卜理论所作的排列,一个由云带衬托的神圣空间等。德罗绘对顾恺之的画所作的‘圣像学’解读,也能应用于后来的中国山水画。以便破译更多的宗教信息。”【7】
按照当时道教入山修炼的习惯,确实需要随身携带山符的。葛洪《抱朴子·登陟》曰:“或问登山之道,抱朴子曰:‘凡为道合药及避乱隐居者,莫不入山。’”“山无大小,皆有神灵,山大则神大,山小则神小也。”“凡人入山,皆当先斋戒七日,不经污秽,带升山符出门,作周身三五法。又五嶽有受殃之岁,如九州之地,更有盛衰,受飞符煞气,则其地君长不可作也。”【8】直至北宋中期信奉道教的山水画家郭熙,作山水画前亦先斋洁,焚香净手,闭门静虑。像道教徒带符图入山修道那样虔诚。附《画云台山记》
山有面,则背向有影,可令庆云西吐于东方。青天中,凡天及水色尽用空青,竟素上下以映日。西去山,别详其远近,发迹东基,转上未半,作紫石如坚云者五六枚。夹冈乘其间而上,使势蜿蜒如龙,因抱峰直倾而上。下作积冈,使望之蓬蓬然凝而上。次复一峰,是石东邻向者峙峭,峰西连西向之丹崖,下据绝,画丹崖临涧上,当使赫崄隆崇,画险绝之势。天师坐其上,合所坐石及荫宜中,桃旁生石间。画天师瘦形而神气远,据指桃,回面谓弟子,弟子中有二人临下,到身大怖,汗流失色。作王长穆然坐答问,而赵昇神爽精诣,俯眄桃树。又别作王、赵趋,一人隐西壁倾岩,余见衣裙,一人全见室中,使轻妙冷然。凡画人,坐时可七分,衣服彩色殊鲜微,此正盖山高而人远耳。
中段,东面丹砂绝萼及荫,当使嵃嶘高丽,孤松植其上,对天师所,壁以成,可甚相近,相近者,欲令双壁之内,凄怆澄清,神明之居必有与立焉。可于次峰头作一紫石亭立,以象左阙之夹,高骊绝萼,西通云台以表路。路左阙峰,似岩为根,根下空绝,并诸石重势,岩相承以合临东。其西,石泉又见,乃因绝际作通冈,伏流潜降。小复东出,下为石濑,沦没于渊,所以一西一东为下者,欲使自然为图。
云台西北二面,可一图冈绕之,上为双碣石,象左右阙,石上作狐游生凤,当婆娑体仪,羽秀而详,轩尾翼以眺绝。后一段赤岓,当使释弁如裂电,对云台西凤所临壁以成,下有清流,其侧壁外面作一白虎匍石饮水,后为降势而绝。
凡三段山,画之虽长,当使画甚促,不尔不称。鸟兽中时有用之者,可定其仪而用之。下临,物景皆倒,作清气,带山下三分倨一以上,使耿然成二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