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楷风格的宋画《补衲图》考证
一
2004年夏,一位朋友怀揣一幅古画来到寒舍,说是受人之托请我帮鉴定一下,画幅打开,只见画面上一秃顶连腮胡子的和尚,身着长袍侧坐在地,聚精会神穿针引线,准备补衲(参见彩图2)。水墨画,艺术手法颇似传为五代、宋初石恪的《二祖调心图》【43】及南宋梁楷的《布袋和尚图》【44】。面部刻画精细入微,袈裟则以泼墨,线条粗放潇洒,一气呵成。艺术性极高,绝非仿制之作。画底以纸,薄而质密,暖灰白色,显系放置时间太长所致。细审则见淡墨打轮廓及架构体面,极富功力,人物身体结构虽被掩藏在宽大袍服里面,透过淡墨色块的走向及浓墨衣纹线条的规范,可以明确区分出各部位的结构关系,画家对人体结构的准确把握,令人惊叹。如此高水平的作品,非熟悉僧人生活的画家不能为,非梁楷和梁楷传派的画家不能为。开始看画,我居然没有注意画的尺寸,完全被生动的形象所吸引。稍微冷静一下,才感觉到此画尺寸不大,高42.0厘米、宽34.0厘米。这样一幅小画能有如此气势,也足以说明该画的水平之高。
仔细研究,我们会发现该画所使用的工具和制作手法,与一般绘画不同。使用的不是软毛笔,而是芦秆之类的扁形硬质笔,这从画面人物的头部和手部出现平形双线条可以看出,画家在运笔过程中,时而平行,时而立行,如额头、眼眶、左手大拇指都出现了平行的双线,而且线条短粗,入锋和收锋处有如硬物被切割,人物袈裟领部及左臂袖筒所使用的粗线条,齐头齐尾,平直呈片状。其他部位的线条,粗犷浓重看似泼墨,所用的工具也不是软毛笔,而是结茅做笔所为。这就是明代周履靖《夷门广牍》所记载的“梁楷撇捺折芦描”。【45】以前对梁楷“折芦描”多理解为其作画时线条的形状似折芦,今天看来是不对的,应理解为“以折芦做笔而描”。此种笔法,与北宋飞白书不无关系。欧阳修《归田录》卷一云:
仁宗万机之暇,无所玩好,惟亲翰墨,而飞白尤为神妙。凡飞白以点画象物形,而点最难工。至和中,有书待诏李唐卿撰飞白三百点以进,自谓穷尽物象。上亦颇佳之,乃特为“清净”二字赐之。其六点尤为奇绝,又出三百点之外。
仁宗飞白书流传至今者极少,仅有“天下升平四民清”七字,横列,石高约一尺三寸,广约三尺八寸。“升”字高六寸九分。“四民”二字之上楷书“庆历八年(1048年)四月二十八日”两行十字。前有楷书“皇三十九”一行四字。下有方印三,惟有一“御”字可辨。字作行草体,乃木片所书,转折如带。【46】既然用木片可以写字,为什么不可以用来作画呢?该画的绘制步骤,可能是先以淡墨确定头手位置,脖颈长度,身体各部位的比例。再以淡墨画出袈裟轮廓,又紧紧结合身体结构画定线条大体走向。人物姿势为典型的老僧人坐姿,即《禅苑清规》所说的“正身端坐,状如浮屠”。【47】从其坐姿分析应为结跏趺坐【48】,破衲披展于双膝上,一部分垂搭在地。头、手以淡墨刻画,精细入微。但运笔自由潇洒。人物形象秃顶、散发、连腮胡、大脑门、深眼窝、翘鼻子,与梁楷《六祖劈竹图》、《六祖撕经图》形象颇为相像。不仅外形近似,传神之精到亦有过之。老僧左手持针,右手捏线,目不转睛,全神贯注穿针引线。那神态之专注,简直令人不敢喘气。袈裟和破衲的刻画,在已有淡墨轮廓的基础上,结茅做笔,沾浓墨破笔画衣纹,线条粗放间飞白,富于变化和韵律感。从老僧吃力地举起穿针引线的双手动作,似难撑僧衣之重,可推知袈裟质地厚重,应是为防止“寒苦严切”所穿之“大衣”。【49】衣领和左臂袖筒上边线条平板,头尾粗细一样,而衣袖的前身和下摆以及膝盖臀部连坐垫,使用的线条则泼墨间飞白,粗细变化明显,垂搭在地的破衲局部,又用流畅粗放的淡墨线条,不仅交代了人物所穿和所衲之衣为不同的质料,也使笔墨有了浓淡粗细的变化,增强画面的韵律感。而尤见功力的两处线条,一是右手所捏的引线,中间粗而实,两头细而虚,将要穿进针鼻的刹那间动作表现得活灵活现。另一条线就是脊背的衣纹线,由衣领至臀部先以散开的细线条下延,至与坐垫结合的部位则变为墨块,而在胯骨部位的线条又有意中断,这是为了交代胯骨的结构;脊背线略有弯曲,表明老僧的生理特征。画家对人物观察之细及艺术表达之精到,堪称一绝,充分体现出宋代画家所特有的“物趣悉到”、“精密不苟”【50】的艺术作风。
通过对《补衲图》艺术手法的简单分析,我初步断定这是一幅具有鲜明的梁楷风格的宋画,或出自梁楷本人之手,或为梁楷传派高手所作。
现收藏者告知,《补衲图》出自杭州某大寺院,原为镇寺之宝,民间无缘瞻仰。1948年杭州战乱,寺院高僧为使此宝免遭浩劫,捎云居士将其转卖给有保存能力的文化人刘昚旃,刘先生即为第一收藏者。刘家境殷实,诗书传家,本人富有很高的文化修养,鉴定书画眼力颇高,又嗜文物如生命。故将此画秘藏,从不示人。可惜这位收藏家90年代初已作古。他生前认定《补衲图》是一件国宝佳作。虽不必视为定论,但值得认真思考。
二
考察中国美术史,类似《补衲图》画风的宋画,流传至今的只有传为石恪的《二祖调心图》和梁楷的《布袋和尚图》、《六祖劈竹图》、《六祖撕经图》、《泼墨仙人图》、《太白行吟图》、《丰干图》等屈指可数的几件。《二祖调心图》尚存争议,款印均可疑,绘画技法也存在明显缺陷,行笔迟疑,且有描摹痕迹。再者,从地域来说,石恪是北宋初活跃在蜀地的画家,影响主要在蜀。所以我们基本上可以排除《补衲图》出自石恪的可能。梁楷是南宋中期画院画家,活动在杭州地区。他不愿意受皇家画院约束,“梁楷,宁宗嘉泰间(1201—1204年)画院待诏,赐金带,楷不受,挂于院内而去。嗜酒自乐,号曰梁风子”【51】。与禅僧来往密切,颇受禅门青睐。与梁楷生活在同时代的释居简(1163—1246年),及晚于他的释中峰明本(1263—1323年)都有赞颂梁楷画作的诗文传世。【52】梁楷风格的影响主要集中在杭州地区,流行时间在南宋中期至元代中期,因为元代中期后,梁楷的大部分作品被入元求法的日本高僧带走了。梁楷的弟子,据元初夏文彦《图绘宝鉴》记载,有俞洪(绍定年间,即1228—1233年,画院待诏)、李权(咸淳年间,即1265—1274年,画院祗候)、李确(情况不明)、刘朴(情况不明)。他们的作品目前在国内未见。明清两代写意画,当以浙派、徐渭、扬州八怪(个别人)成就较高,但他们的表现方法与《补衲图》相去甚远,他们对人物结构的理解和表现均明显趋于符号化,缺乏宋人的精密,粗具外形而已。而最大的差别在于他们的绘画工具都用软毛笔,而不用芦秆。这是因为元代以后,文人画在画坛逐渐占据主导地位,在画中显示笔墨功力,成为画家追求的目标之一,而“结茅做笔”是难以达到的。所以考察《补衲图》的时代和作者,只能在南宋中期和元代中期寻求答案。明清画坛是不会产生这种风格的作品的。在梁楷之前,唐代画史虽记载王默用泼墨法画山水,甚至用脚蹙手抹,但无“结茅做笔”绘画的记录。五代宋初石恪虽使画法大变,“惟(人物)面部手足用画法,衣纹皆粗笔成之”,但使用的绘画工具,仍然是传统的“笔”。苏轼曾以“蔗滓”画竹及枯木,但一无作品流传,二无技法表述,三无关人物。与梁楷差不多同时的禅僧画家牧溪,虽“多用蔗渣草汁,又皆随笔点墨而成”【53】,但其风格总的来看较梁楷清秀,行笔力度略软。同时的禅僧画家若芬玉涧所画《庐山图》,虽用谷稭头作笔画就,但也仅限于山水,无关人物。【54】所以纵观中国绘画史,“结茅做笔”,“折芦描”作人物画的画家,明确记录在案的,虽不仅梁楷一人,但流传下来的作品,风格与《补衲图》相近的,只有梁楷和梁楷传派。
《补衲图》在禅宗画坛,是最常见的题材,既是禅僧日常生活的写照,也是表达禅意的寓意之作。与《对月了(聊)经》是姊妹篇。补衲动作本身及所用道具(针和线)都暗藏禅理玄机。我们在这里引述一段苏轼《佛印磨衲赞》:
长老佛印大师了元游京师,天子闻其名,以高丽所贡磨衲赐之。客有见而叹曰:“呜呼善哉,未尝有也。尝试与子摄其齐衽,循其钩络,举而振之。则东尽嵎夷,西及昧谷,南被交趾,北属幽都。纷然在吾箴孔线蹊之中矣。”佛印听然而笑曰:“甚矣,子言之陋也。吾以法眼观之,一一箴孔有无量世界,一一世界满中众生所有毛孔,所衣之衣箴孔线蹊,悉为世界。如是辗转经八十反,吾佛光明之所照,吾君圣德之所被,如以大海注一毛窍,如以大地塞一箴孔,曾何嵎夷昧谷交趾幽都之足云乎。当知此衲,非大非小,非短非长,非重非轻,非薄非厚,非色非空。一切世间,折胶堕指,此衲不寒;炼石流金,此衲不热;五浊流浪,劫火洞然,此衲不坏云;何以有思惟心,生下劣想。”于是蜀人苏轼闻而赞之曰:“匣而藏之,见衲而不见师;衣而不匣,见师而不见衲。惟师与衲,非一非两,眇而视之,虮虱龙象。”【55】
可见,衲(僧衣)在禅僧心目中已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僧衣,而是禅意的象征。诚如南宋嘉定十六年(1223年)来临安求法的日本高僧道元《正法眼藏》所云:“袈裟是诸佛之恭敬、皈依处。是佛身也,是佛心也。称解脱衣,称福田衣,称无相衣,称无上衣,称忍辱衣,称如来衣,称大慈大悲衣,称胜幡衣,称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衣。”【56】描绘禅僧补衲,屡见于唐诗,唐许浑《冬日宣城开元寺赠元寽上人》诗云:“梵文明处译,禅衲暖时缝。”唐释无可《寄题庐山二林寺》诗云:“画壁披云见,禅衣对鹤缝。”【57】五代西蜀欧阳炯《禅月大师应梦罗汉歌》云:“悴石安排嵌复空,真僧列坐连跏趺。形如痩鹤精神健,骨似伏犀头骨粗。硬节筇杖矮松床,雪色眉毛一寸长。绳关梵夹两三片,线补衲衣千万行。”【58】可见贯休是画过补衲图之类的作品的。宋末元初释东叟元恺(牧溪传派)画有《朝阳图》(即《补衲图》),上题诗云:“针孔一丝,破衣补漏。咬定牙关,当下便断。玉几东叟元恺敬赞。”【59】该画现藏日本,描绘的是老僧补衲即将结束,用牙咬断丝线的瞬间,暗喻当机立断的禅理。禅僧的日常活动都有所谓,绝非俗人所理解的无谓举动,北宋理学家程颐曾说:
学禅者常谓天下之忙者,无如市井之人。答以市井之人虽日盈利,然犹有休息之时。至忙者,无如禅客。何以言之?禅者之行住坐卧,无不在道。存无不在道之心,此便是常忙。【60】《补衲图》在禅宗绘画谱系中应属于“佛祖赞”之类,其功能是为僧俗提供瞻礼对象,宣传禅宗教义。禅宗兴起于唐,发达于宋,南宋发展到最高峰。宋末元初方回(1227—1307年)《建德府南山禅寺僧堂记》云:“佛事在东南,浙右为盛;浙右,钱塘为盛;钱塘之盛,莫盛于灵隐。径山聚其徒千五百,至二千众,故其众僧所居之堂,视天下无加焉。”【61】一寺聚僧如此之多,据《梦粱录》所载,南宋临安有佛寺671座,僧人之多就可想而知了。【62】僧寺多,佛事就多,所需各类佛像也就多。元初中峰和尚(1263—1323年)《历代祖师画像赞并序》云:“杭之妙行寺尝集五宗传道之师遗像数千轴,每遇岁旦展挂,缁白瞻礼,目之曰祖师会。有好事者图少林至天目,直下相承二十八代祖师遗像。岁遇少林讳日,荐羞粢盛,以遞代传持之德。”【63】这说明祖师像的用途是多方面的,春节展挂,僧俗(缁白)瞻礼,又作为祖师忌日僧众祭拜的偶像。其他重要佛教节日,也可能要展挂祖师画像。苏轼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旁证材料,《与开元明座主》(俱黄州)云:
近过南都,见致政太保张公。公以所藏禅月罗汉十六轴见授,云“衰老无复玩好,而私家蓄画像,乏香灯供养,可择名蓝高僧施之。”今吾师远来相别,岂此罗汉契缘在彼乎?敬以奉赠,亦太保公之本意也。【64】
又《与大觉禅师》云:
某启。人至,辱书,伏承法候安裕,倾向!倾向!昨奉闻欲舍禅月罗汉,非有他也。先君爱此画,私心以为舍施,莫如舍所甚爱;而先君所与厚善莫如公;又此画颇似灵异,累有觉于梦寐,不欲尽谈,嫌涉怪尔。以此,亦不欲俗家收藏。意止于此。而来书乃见疑,欲换金水张氏罗汉,开书不觉失笑。近世士风薄恶,动有可疑,不谓世外之人犹复尔也。请勿复谈此。某比乏人可令赍去,兵卒之类,又不足吩咐,告吾师差一谨干小师赍龙杖来迎取,并古佛一轴,亦同舍也。钱塘旧物,乐之忘归。舍弟今在陈州,得替,当授东南幕官,冬初恐到此,亦未甚的。诗笔计益老健,或借得数首一观,良幸。到此,亦有拙恶百十首,闲暇当录上。【65】
这种悬挂祖师像之举,禅宗称之为“挂真”。【66】从当时佛教发展盛况分析,“挂真”的需求量是很大的,如此巨大的社会需求,靠少数专职画家是难以完成的。所以有学者认为当时有手工作坊专门生产此类作品,以满足市场所需。【67】当然在禅宗寺内的“挂真”,因场所和使用功能的神圣性,其绘制者或是禅僧或是对禅有深入理解的专职画家,如梁楷、牧溪之流。就艺术水平而论,《补衲图》绝非一般画工的仿制之作,而是专职画家的上乘佳品。或出自梁楷传派,也可能就出自梁楷本人之手。技法的高超,前面已作了说明,此不赘述。就作品内容与《禅苑清规》契合这一点而言,也足以说明作品的专业水准。我们首先看《补衲图》人物形象的坐姿,是完全符合《禅苑清规》的,《禅苑清规·坐禅仪》云:“欲坐禅时,于闲静处,厚敷坐物,宽系衣带,令威仪齐整。然后结跏趺坐。”“正身端坐,不得左倾右侧,前躬后仰。令腰脊头项骨节相拄,状如浮图。又不得耸身太过,令人气急不安。要令耳与肩齐,鼻与脐对。”【68】不熟悉或没有亲身体验过禅僧坐禅生活的画家,是很难画出此种坐姿的。
禅宗祖师画像,除被用于庄重场合,还有其他用途。如有的僧人为了自己晚年能在寺中立足,就千方百计得到祖师画像,日后以此投靠有权有势的住持,有的自己做了住持。日僧道元亲眼见到过这种现象:
今江浙大刹之主者,多为临济、云门、洞山等法嗣也。然则,自称临济远孙之辈中,往往而有企图不是者。谓参善知识之会下,恳请顶相(佛祖画像)一副、法语一轴,添充嗣法之标准。而更有一类之狗子,向尊宿那边恳请法语、顶相等,且储存有余;及至晚年,向官家兑现成钱,讨得一院;补充住持职时,则称非法语、顶相师之嗣法,即称嗣法于当代名誉之辈,或嗣法与王臣有亲密往来之长老等。不同得法,唯贪名誉也。可悲末法恶时有如此之邪风!如此之徒辈中,于佛祖之道,未曾有一人梦也未见闻也。
此外,禅僧在俗家布道时,也会把顶相带出寺院,从而流入民间。道元云:“大凡许以法语、顶相等者,既授之于教家讲师及在家男女等,亦许之以行者、商客等。”【69】可见祖师画像已成为商品,因为利益的驱动,不免会有粗制滥造之作滥竽充数。这样就会更显得镇寺之宝的可贵。又,士大夫信佛者也有收藏祖师像的,据《指月录》卷二十八《瑞州清凉惠洪觉范禅师》【70】记载,崇宁二年(1103年),张商英(1043—1121年)被贬至峡州(今湖北宜昌)善溪,由于诗僧惠洪解答了他的疑问,张非常高兴,“乃取家藏云庵(即真净克文)顶相(画像),展拜赞之,书以授师(在云庵画像上题诗后送给惠洪),其词曰:‘云庵纲宗,能用能照。天鼓希声,不落凡调。冷面严眸,神光独耀。孰传其真,观面为肖。前悦(指兜率从悦禅师)后洪(指惠洪),如融如肇’(后秦鸠摩罗什的弟子僧融、僧肇)。”可见北宋官僚文人家藏祖师顶相,是为“展拜赞之”的。
三
下面我们再从《补衲图》形象特征来论证该画是一幅南宋画。从补衲老僧的面部和穿针引线的双手来看,他是不修边幅的,胡子拉碴,头发蓬乱,指甲很长。初看是违背禅规的,而这恰恰是南宋禅僧的特点。差不多与梁楷同时的日本高僧道元,在临安亲眼看到南宋禅僧不修边幅的行为,颇为不满。他说:
应剪十指之爪,即左右两手之爪也,足趾之爪同须剪。经云:爪之长若至一麦许,即得罪也。是故,不可将爪蓄。爪长者,自是外道之先踪也。故更须剪爪。然则,而今大宋国僧家中,不具参学眼之徒,多蓄长指爪,或一寸两寸,甚及有三、四寸者。此非法也,非佛法之身也。因非佛家之功夫,故如是焉。有道之尊宿则不然。或有蓄长发之徒,此亦是非法也。故虽为大宋僧之所为,然莫错认为全是正法。先师古佛深戒天下僧家之长发、长爪之徒曰:不会净发,不是俗人,不是僧家,便是畜生。古来佛祖,谁是不净发者?如今不会净发者,真是个畜生。??
年来不剃发之徒,则多剃头。或上堂,或普说时,则弹指严厉呵责。不知何道理,胡乱蓄长发、长爪,可怜!南孚之身心置于非道。近二三百年,祖师之佛道荒废,故如此之徒多。如此之徒,为寺院之主人,署师号,作为众之相,是人天之无福也。而今天下之诸山,有道心者,真个浑无;得道者久绝,只是破落党。如是普说,诸方乱称长老者,则不恨,无有(异议)陈说。可知长发者,佛祖之所诫禁也;长爪者,外道之所行也。佛祖之儿孙,不可好此等之非法,须净身心,须剪爪剃发!【71】
有意思的是,成书于嘉泰二年(1202年)的《禅苑清规》,戒律细如毫发,连如厕的姿势都规定得十分具体,可偏偏没有不许蓄长发、留长指甲的条文。说明在南宋,蓄长发、长指甲已形成风气,禅门已无必要也无力禁止了。【72】道元的批评,从另一方面说明《补衲图》是一幅南宋画。其实,蓄长发和留长指甲,只是宋禅规松弛的表象,禅门与世俗混杂甚至败坏民风才是最令人担心的。北宋末,禅门之混乱已到难以收拾的地步,孙升(1038—1099年)于元祐元年(1086年)《上哲宗乞禁士大夫参请奏》云:
臣伏以先王修心治性之道,载于六艺,学士大夫有穷年没世,不能究其仿佛。至于治家居官,修身事上,不尽其诚、不合于义者多矣,况所谓道德性命之奥乎?比来京都士大夫顾不自信其学,乃卑身屈礼,以求问于浮屠之门,其为愚惑甚矣。臣访闻慧林、法云,士大夫有朝夕游息于其间,而又引其家妇人女子,出入无间,参禅入室,与其徒杂扰,昏暮而出,恬然不以为怪。此于朝廷风化,不为无损。伏望圣慈特降指挥,应妇人不得以参请为名,辄入禅院;如违,止坐夫、子。
仍令开封府于诸禅院门晓示,庶几士大夫之家,稍循礼法,不辱风化。【73】
禅门风气大坏,已非一日。北宋著名禅僧德洪《题隆道人僧宝传》痛心疾首地说:
禅宗学者自元丰以来,师法大坏。诸方以拨去文字为禅,以口耳受授为妙。耆年凋落,晚辈猬毛而起。服纨绮、饭精妙,施施然以处华屋为荣,高尻磬折王臣为能,以狙诈羁縻学者之貌而腹非之。上下交相欺诳,视其设心虽侩牛履狶之徒所耻为,而其人以为得计。于是佛祖之微言,宗师之规范扫地而尽也。予未尝不中夜而起,喟然而流涕,以谓列祖纲宗至于陵夷者,非学者之罪,乃师之罪也。【74】
下面我们再从中国人物画线描技法演变,来分析该画的时代。唐前人物画线描,基本上是粗细无变化的铁线描或游丝描,大约在唐太宗与高宗之交,书法大发展,技法多变,尤其是草书行笔提按转折极尽变化,为绘画线描技法变化提供了经验。而在物质技术奠定基础的同时,在思想领域,禅宗逐渐取得统治地位后,文人心态自由放纵,画家开始尝试打破传统笔墨形式,有的则设法改换工具,如用脚蹙手抹,用头发沾墨拖拉,甚至在绢上泼墨后用口吹,等等,无所不用其极。书画技法的演变,是时代使然,是书画发展的必然结果,不是个别人的异想天开,画史记载唐吴道子发明兰叶描,但今敦煌石窟第103窟盛唐壁画《维摩演教图》人物形象,已经在使用兰叶描了。至五代,画家使用非传统笔墨作画已是习以为常了。
笔墨简率,亦是宋佛教绘画的流行风格。牟献(1227—1311年)《跋十六罗汉》云:“此图笔墨简率,颜面细密,精神活动,能得言外意。张舜民(北宋末年人)字芸叟,号浮休居士,区庄子‘生浮死休’之义。中遭党锢,晚始得归。此殆其所藏云。”【75】
我们再从《补衲图》所使用的纸和墨,来判断该画的制作年代。收藏者告知:“从该画纸墨看,经专家鉴定,其年代关系的雏见:以纸底论,唐朝有硬黄纸,如现代的玉板宣,纸上面是黄檗做的光面,略带粉黄光泽,似米粉的颜色。宋代也称肤笺,属于熟纸类,有粉面。另有较粗的,属于生纸类,少粉面。这幅《补衲图》有粉面,色泽很像肤笺,时隔千年,乳白纸已呈深黄色了。2006年夏,特请中央美术学院美术史系冯鹏生教授来看《补纳图》原作,他认为该画所用纸,应属于澄心堂纸。果真如此,该画为宋画就应该没有什么疑问了。再研究墨色,已露千年的绿霉结面,而纸墨关系是极其天然的融合,墨色皆深深地吃在纸里,纸色变深了,墨色上霉了,整个画面上,没有一笔浮在纸面上,更无丝毫痕迹属后人加工。如若是旧纸,后人画的,其墨色必然浮在纸面上,墨与旧纸不能融合。”“从墨质上看,据有关考证的书中记载,南唐后主所特制的墨,可以整块的丢入水中,经一年半载取出,依然坚硬无恙。这些都是符合宋朝年代关系的。为此,可以进一步确认,这是宋人的画作无疑。”[追补:2009年春节期间,我去北京世纪坛看美籍华人翁万戈藏品展,其中有一幅梁楷的《道君像》,纸本,纵25.9厘米、横73.7厘米。文物出版社出版了展出藏品画册,名为《传承与守望》,此画之说明词为:“01号作品。宋梁楷《道君像》,宁宗嘉泰间作。纸本水墨,卷,纵25.9厘米、横73.7厘米。此为道家经折扉画,清初吴其贞著录时称为《黄庭经神像》,图中端坐魁伟者为元始天尊,左右群仙拱立,前一人执笏跪拜,四周祥云缭绕,光焰万丈,左右则绘人间、地狱、道观诸相,有放生、施舍、行善者,有布道、授经、膜拜者,地狱中火池莲开,诸鬼惊服。画的虽为神话,却有戒恶扬善的教化作用。此图画笔细谨,线描精准,造型端悫而有古意,构图繁杂而疏密有致,画法既有李公麟的缜秀雅致,又具南宋李(唐)夏(圭)的遒劲。左下有梁楷款字。曾经明代安国及清初笪重光等收藏。张丑《真迹日录》三集及吴其贞《书画记》卷三著录。”此画纸墨如新,保存完好。所用纸洁白细密,略呈淡乳白色,与《补衲图》所用纸完全一样。为《补衲图》断代提供又一最有利佐证。]
综上所述,我们考察了《补衲图》的方方面面,初步确认它属于南宋梁楷风格的佳作。或出自梁楷传派,或出自梁楷本人。归纳如下:
作画技法:折芦描作人物,线条粗犷刚劲,唯梁楷传派作品近之;
作品风格:物趣悉到,精密不苟。宋人所特有的艺术气质;
画面形象:禅僧特有坐姿,长发长指爪,南宋禅僧特征;
画面用墨:淡墨塑形,结构体面,最显宋画家功力;
画面纸墨:旧纸旧墨浑然一体,无割裂之痕;
画面印章:均系收藏者所盖,原画无款,镇寺之宝,从未流入民间。
最后我要特别说明。2004年底,现收藏者约请了台湾专门研究梁楷《泼墨仙人图》的严雅美女士来大陆,与我们一起“会诊”《补衲图》。严女士现在日本读博,研究禅宗绘画。梁楷的大部分作品均藏在日本。她得有机会见到了《六祖劈竹图》、《太白行吟图》、《布袋和尚图》、《六祖撕经图》和传为石恪的《二祖调心图》等名作。据她观察,大陆新发现的这幅《补衲图》,其艺术性,除《六祖劈竹图》、《太白行吟图》等少数几件可与之比肩外,所有海内外收藏的梁楷风格的作品,都远在它之下。从风格、艺术技巧、形象特征、纸墨等方面综合观察,该作是一幅宋画无疑。《补衲图》的面世,应视为宋画的一次重大发现,是现存梁楷风格作品中的一件稀世珍宝,定会引起世界的关注。画面左边原应有款印,但被人破坏了,原因不明,或许因为题款者名气不大(作伪者具名),无益提高画作价值,故被有意毁掉了?但通过对画作综合分析,确认为梁楷传派的宋画,是不应该有什么疑问的,也许就是梁楷本人所作。
原载《美术观察》2005年6月号,题为《初次面世的梁楷风格的宋画〈补衲图〉考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