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团长朴宪荣,中等身材,白皙的前额,两道一指宽的浓眉,平直地横在闪闪发光的眼睛上面。眉毛和眼的距离是那样的近,以致给人一种严肃的印象,他的眼带着忧虑,右手插在第二和第三个扣子中间的衣缝里,左手背在身后。下身穿着瘦管马裤和长筒靴,在地板上踏得格格地响。
屋子里是宁静的,他丝毫没有被外面的雨声而转移了注意力。
隔壁是作战室,时常有电话铃和杂乱的话声。邻近的几间小房,发出打字机的喀哒声,拍发电报的吱吱声。这些声音是不平和的,听着噪人。常是在紧张的情况之下听到这种声音,人们把自己的心情掺杂进去,使空中也交织着这令人心焦的电波。
军团指挥部离前沿阵地只十五公里,敌人的远射程炮可以超越这里。夜静时可以听到清晰佝重机关枪声,一到天黑,敌人放置在他们阵地上的探照灯光,正照着军团阵地主峰的山尖。白天,敌人的炮兵校正机不停地旋转着,往来的汽车都不敢直通这里,把汽车隐在丛林里,或石岩下面用树枝子伪装好,在一百米以外下车,徒步行经一段河床,使敌机无法辨认。可是离这里不远,山的左右两侧,新修成的公路,都被敌人远射程炮威胁着,炮声震得这里的窗纸都破裂了。
从这里到前沿的距离,逐渐地缩短着,当敌人的大炮超越这里时,有人劝军团长:“往后撤一下吧!”
军团长皱皱眉:“我倒希望这地方变成前沿,我和政治委员就更省力了。”他向军团政治委员说:“政委,你给我压子弹,我还没忘了打机枪。”
军团政治委员金昌道是个矮个子,身材健壮,黑黑的脸,看去简直不像一般人心目中的政治工作人员,可是他那乐天气魄和幽默,却是一般人办不到的,他在任何情况之下都可以谈笑自如,好像他一生从不知道什么叫忧虑。一看到军团长所表示的态度,他毫不加思索地笑着说:“当然,当然,那再好也没有了,我可以当很好的弹药手,比在军团部轻快得多了。”
外面落着大雨,把这驻扎军团司令部的村庄严密地裹住了,山谷里的云,低得盖到地面上,树枝被雨打得低垂下头,表示屈服了的样子。村边山洪爆发,河水在咆哮,可是雨水不能停止人们的行动,工兵们、侦察人员们、通讯人员们,以及炮兵和步兵的军官们、司令部的参谋人员们……披着雨衣,在外面来回地走着,长筒靴溅起泥浆。从前方驰来的小汽车、摩托车、载货卡车,就在大雨里奔跑着。一会儿,一个二十来岁的下级军官,披着雨衣,迈着大步从外面走进来,进入隔壁,那里传来对话声:“桥梁冲断了,所有卡车都挤在岸上……”
“派人抢修。”
“准备下的木材都用光了……”
军团长立住停了一分钟,走过来,把布幔拉开。北面墙上,显出了全部战线的地图,那条弯弯曲曲的战线,从东海岸到西海岸,斜斜地砍了一道,那些密布的山脉、河流、村镇,上面布满红色和白色的小旗,标着我军和敌军部队的番号。
看到这种情形,军团长的脸色就变得阴沉了,心头寒战,好像从头上泼下一盆冷水。此时所看到的地图,不单是军事学家所专心注目的山脉、河流、道路、桥梁、居民点、标高,以及具有军事价值的某些要地。他所见到的,不如说是他感触到的,是那山清水秀的大好江山,那金刚山秀丽的群峰,那披散在山巅和峡谷的绿色森林,那些穿行在田间的幽静的小路。这些路一直通到苹果园、樱桃园,以及被白杨和梨树所拥抱着的小草舍。他能感到那些流经丛林里的小溪,那些水清凉而有甜昧,都是从埋藏在山里的矿石下面沁出来的。多少条道路、河流,交织着美丽的城市和村庄,如同平铺的绣花的毯子,展开在几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此时所想到的是生长在这上面的人们,爸爸、妈妈、姑娘们、妻子和孩子……简单地说:他生长壮大、血肉相关的祖国,被战线切断了一半。每一触及这一切,他的胸脯就像压了一块沉重的石头。
“这就是我的祖国……”
看到这种情形,人们立刻就会想到这明确而又单纯的概念。这使人触目伤心,也令人愤慨、发指。这突出在太平洋上的跳板,日本人曾经踏到这上面来过,那时他是一个年轻的战士,一个机关枪手,在那长白山脉的大森林里活动。有时顺着山岭、森林,出入在中国和朝鲜之间。有一天飘着大雪,一场激烈的战斗,消灭了日本人一个三百人的讨伐队,游击队隐没在森林里。他满身是雪,脸被子弹擦破,冲进一个小草房里,一个年老的妈妈,生着火,给他烤衣服,煮土豆。看到妈妈憔悴的面容,他的心都碎了,提着枪冲出小房子,一边挥着泪,一边往前走,叫着自己的名字:“多会儿战到祖国的土地上一个敌人也没有了……”
外面卷着大风雪,战争是看不到头的,如同长白山一样,一片森林衔接着一片森林,一座雪山接连着一座雪山。寒冷的风袭击着地上的一切生物,枪和衣服上都结了冰,但他的心在燃烧。
现在美国人又走日本人的路子,踏上这块跳板。战线还在向北推进,在这上面要决定他、他的军队、他的祖国人民的命运。每天,要是没有人扰乱他的时候,军团长会在这地图跟前待好长时间,重新经历一番他和他的国家,所走过的这条艰难困苦的道路。有时他向政治委员吐露一下心情。
“政委,我们是生在一个多灾多难的国家……”
政治委员非常同情军团长,看出他的心情不佳。是那种经常考虑自己责任的人,面对着目前严重的情景所常有的情绪。他想军团长的性格里所以这样深沉,带着忧郁,这是艰苦生活在他身上留下的印记。这时,他总是带着爽朗的,富有鼓励的口气和他谈话:“当然,我们是生活在一个多灾多难的国家。可是苦难使我们受到锻炼,我们更坚强了。你看,在我们国土上,美国人用金钱收买来了全世界的反动势力。我们的土地是坚硬的。”他踩踩地板,仰着脸看军团长:“我们不是孤岛,我们背后是大陆,可靠的大陆。”
军团长继续着说:“战争和困难,同时压到我们头上来,撇开为我们祖国所负的责任,我们也为全人类来担当这个担子。”
政治委员说:“是的,正是为了这个,在我们身上,要表现出朝鲜人民的力量来。”
只有他们两个人了解军团的全部情况:哪一个山头上有几个战士,那一个阵地上的火力多少,军团长是知道得清清楚楚的。这几个人能坚持多长时间,杀伤了多少敌人,争夺了几次?尔后,当哪一个小山头变了颜色,代表敌人的蓝色箭头又伸进来的时候,他便痛苦地皱着眉,沉默着,几夜睡不着,筹划着怎样夺回来。可是他的力量呢?
军团整整战斗了一个夏季了。从七月到九月中旬,敌人在东线先后投入了八个师的兵力。这个军团在杨口、麟蹄以北的山地,抗击着越过“三八线”北犯的敌人。逐山争夺,且战且退,军团的任何一个连队都投入了战斗。在猛烈的炮火下,在自动枪的短距离的射击下,杀伤了大量的敌人,但是自己也逐渐少起来。美国兵和李承晚军队,在攻击一个高地的时候,常常投入整营整团的兵力,连续的举行集团冲锋。美国资本家从不珍惜自己的士兵和炮弹,每天都有几万发炮弹落在军团的阵地上。坚持这样的战斗是困难的,紧张的搏斗长时间地持续着是难以忍受的。当敌人蜂拥而上的时候,只见到我军几个战士,高喊着:“金日成万岁!”跳起来应战,用刺刀、枪把子、铁锹、木棍、石头、手、牙齿和敌人拼命。
从哪里都调不出人来补充第一线了,所有后方勤杂人员,非绝对必要的弹药手,都补充到战斗连里去了。
从敌人在一个阵地上所放射的子弹、炮弹的密度,从敌人在我军前沿所摆满的尸体上看,就会体会到战争的激烈和残酷。当然,从我军的英勇行为上,是给人以无限的鼓舞。可是一接触到实际问题上去,比想象的更叫人担心,或者不能置信,你会对这个数目字打一个冷战。从前几百个人的营,现在连指挥员在内,都不到一个排了。当人们提到前线上情况的时候,都是用极小的声音说出惊人的情况。军团实际上只是一个团了,防守的战线并没有缩短,这就是说问题严重到了什么程度,军团长所考虑的就是这个事情。他的军团面临着严重的情况。
军团政治委员走进来,兴奋地摘去帽子,把内衣领提了一下,用洪亮的声音说:“你考虑什么?”他笑着向军团长说:“你跟他说什么呢?简直是个混蛋。”他刚去审讯了那个俘虏,那美国上尉。“他知道什么呢?还没有我们侦察兵知道得详细,连他自己是个混蛋都不知道,……”
参谋长金正熙走进来,政治委员盯住他那高而细的个子,虽然肩膀宽,但总显得有些单薄。手里拿着一卷材料,站在门口,拉展了上衣。到这时他还怕打扰了军团长的思路,笔直地立着轻声说:“我可以报告吗?军团长同志。”
从他的神情上看,参谋长不愿意把不愉快的消息告诉人,但他又不能隐瞒。消息是令人焦虑的。他站着,等待军团长允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