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队驻扎在山脚下蜿蜒不断的森林里。
当团长、营长、连长们都到前边看地形的时候,部队争取到一夜和一天的休息时间。主要是睡一睡,晒一晒湿了的衣服、被子和粮食。刚好碰到一个晴朗的天气,人们一停下来好像就忘了疲困了,这一天竞很少有人睡觉。
黎明以前,天气相当的冷,又有露水。太阳刚露头,这里就像一个野市一样的喧噪开来。昨天这里还是空落落的,一座寂寞的森林,只一夜工夫,那些在路上滚动着的人、马、车辆、大炮的洪流倾泻在这里,改变了旧观。人们一进来就撑帐篷,有的支开了蚊帐、卸车、卸鞍架、给牲口拴吊槽、割草、铡草。天一明就起来晒衣服、擦枪、闲谈、到小河边去洗脸……人语声就像一口巨大的铜钟,被敲得嗡嗡隆隆地响。里面夹杂着歌声和乐器声,人们在窃窃私语,甚至是说着并非眼前的事,而是被遗留在后面几千里外的生活,和人们心坎里念念不忘的甜蜜。
姜万杰带着羞涩的心情想起他的小凤,感到一阵说不出的幸福。哪怕是离开几千里路,而且在困难环境里,他的心第一次感到有了着落,不似以前那样空荡了,同时也感到了责任。另一种使他不安的是他的申请书,到现在还没有写成,并且今天是非写好不行了,于是他坐下来写。这时从树叶子里响起一个童音,带着纠缠人的声调说:“你非告诉我不行,是什么样儿的?胖胖的呢?是瓜子脸呢?是大眼是小眼?唔?”这声音就在姜万杰头顶上,他发现姜万杰心神不安地掏出本子靠着树坐下来,以为他悄悄地写家信,想揭开他心里的秘密。没事的时候,他们总是谈到自己村子里的事情,自己家里和自己的故事,夸奖他们村的姑娘。只有王坤一个人什么故事都没有,他羡慕人家,把每个人的故事都记在心里,一遇到闲暇的时候,他就问长问短:“你要不告诉我……我就说她长得不好看,告诉我怕我笑话。”
姜万杰集中起来的思想一下子被扯乱了。他说不上小凤是什么样子的,虽然一睁眼就能看到她的样子,但无从说起,好看的地方太多了:“我说不出来,她看人的时候总是好像眯缝着眼,稍微带点笑……有时候大笑起来,她把脸一捂,转过身去蹲下来……
她可爱笑了……”就这样断断续续地回答,王坤似乎很满足了。
“你跟她说过几次话?”
“平常见面常说话……”
“在过一起吗?”王坤问。
“在过一起。”
“几回?”
“……一回……”姜万杰的声音打了结了,感到不光彩。要说“十回”或“二十回”就好了,可惜只有一回,而且是一小会儿的工夫啊!
王坤问道:“你摸了她的手吗?”
姜万杰反抗了:“你这小家伙真坏,打听那么详细干什么?”
王坤笑了:“你告诉我不就得了,你管打听的详细不详细干什么?”
姜万杰被缠不过了,又继续地吐口供:
“我是抓住她的手,她用肩膀靠住我的胸脯……”
王坤得意地扬了一下眉梢:“搬住亲了一个嘴吗?”
姜万杰争辩着说:“头一回在一起……”
王坤说:“多好的机会,把你吓住了吧?”
姜万杰坦白地承认:“要不是我报名出来参加志愿军,她也许不会喜欢我……我出来的那一天她才愿意了,以前老是躲着我……”他回想到那些苦恼的日子了。
王坤问道:“我猜你就是给她写信,她肚子里有了你的了。”说罢笑起来。
姜万杰威吓着他:“你胡说小心我揍你。”于是他又写起来,尽量驱开刚才对话对他的影响。
王坤脱下袜子,把汗湿的脚晾出来吹风,耸耸鼻子作了一个怪样儿。“看我的脚指头多舒展,一个挨一个,谁也不挤谁。你走了多远的路啊!”他对着脚说:“走过大平原,走过关外,跨过鸭绿江,出了国……姜万杰,那天可洗了一个好澡,我心里想:糟了,喂了老鳖了。”
姜万杰不耐烦回答他。王坤的问题就回答不完。班长唐仲勋到连部开会去了,谁晓得他什么时候回来?别的人在打扑克,偶尔闲谈一两句,什么也不做。
王坤在喋喋不休:“我的脚起了一个大泡,现在已经干了。到哪儿去找一把剪子呢?剪一剪趾甲才好。”尔后又骂起美国人来。最后说:“姜万杰,我不扰乱你了,再说你真的要揍我了。”于是他唱起来。
阳光温和地舐着人们的脸、脚、所有裸露在外面的皮肤,就像一只慈善的老母牛,用那又软又热的舌头舐它的犊儿似的,人们感到舒服。王坤的脸和身上被树叶的影子弄成花的了,他沉思地说:“到了阵地上就好了,这些东西都有地方安置了。姜万杰,你还写吗?有什么可写的呀!说会儿话多好!”
姜万杰靠着一棵粗橡树,树干的下半截生满了青苔和白木耳。这时他的心情是严肃的,用心在纸上写着。因为王坤的打扰又撕去了两张,现在是第三张了。不愿意叫人知道他写什么,把撕下的纸放在嘴里嚼着。心想:“心不专,什么也干不成。”太阳光透过叶子的缝隙照在他端正的鼻子上,几点淡淡的栗色的雀斑在闪亮。他的眼珠是凝呆的、焦急的。人们出国前都写了家信,他没有写信,这申请书占据了他整个思想。
姚清林带着一条湿了的毛巾,一边走一边摇摆着,想很快的叫风给他吹干。他到河边洗毛巾,后来又钻进一个峡谷里,他在那里玩起来,摘了些野果子。又往里走,走到另一个地方,听到有人在说话。他一看,班长们都在那里,指导员坐在一边在本子上记什么,从草叶的缝子里一看,看到班长唐仲勋的脸因为说话涨红了,显然是和谁争论了一顿。姚清林立刻停下来,想听一会儿,又觉得这种行为不对,就转回来了。但是心里兴奋,一直走回班的驻地来,两手像游泳似的拨开深草。他弄来两个小蕈子,一枝蕨草的叶子,走到姜万杰跟前停下来。“你看!”他拿给姜万杰时说:“用肉炒一炒多好,这是新长出来的,旁边还有一堆老的,给雨打烂了。真可惜,都没有人拾。这树林里好东西多了。”说着又从衣袋里掏出两串紫珠子似的野生葡萄。这时姜万杰才发现对方的牙和舌头都染成了红色的了。“给你们就带来这点,都叫人给抢光了。”人们都集拢来吃,问姚清林哪里有,再去摘。
姚清林放低声音说:“不要。我走着走着,忽然听到草里有人说话,停住一看,班长他们在那里开会……”
“你偷听来吗?”
“我才不干那事。”
“要是我,我就借着找指导员,到跟前去看一看。”王坤说。
姚清林说:“班长争的脸红脖子粗的。”
“一定是争任务。”
王坤问道:“班长是不是在争取任务?”
姚清林说:“谁知道呢?像是和谁吵过。”
“和指导员?”
“不是。”
“那就没关系。”
“我怕叫别的班争了去……”姚清林担心地说。尽量想从他看到的情景找寻点线索,得知事情的究竟,可是他猜测不透。
王坤着急地问道:“你还看到什么?连长在吗?”
“连长还没回来。”
“就看连长了,他临走的时候就说给咱们争取最艰巨最光荣的任务来……”
不管怎么说,姜万杰感到事情正在决定着,虽然他不知道,但是有人正安排这一切。他振作起来,匆匆地写着。
一会儿唐仲勋回来了。人们不知不觉地都默默地向班长靠拢,看着班长的脸色。
唐仲勋气愤的样子叫人感到不安。
人们紧张地等待着。
指导员冉春华走来了。他知道班长们一回去非说不行,这对人们将是个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