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军小队长廉金泰,一早就动手扎起彩门来。在他们背后,通往主阵地的路上,栽了两根杆子,上面绑了一根横木,用松枝和各种各样的小枝叶编织起来。搞了半天,总看着有些单调,都是绿色的,应当再加上些带红色的东西:“现在到哪里去找呢?”前几天在阵地前面有一棵小枫树,长着红叶子,眼看着叫敌人一颗炮弹给打毁了。春天多好,到处是杜鹃花,现在却是秋天。忽然有一丛耀眼的东西闪了一下,他高兴极了,把李永和叫来:“你去一趟,看见吗?那里,多好看,那么多花,竟没有发现它。”他指给李永和看。不远,就在阵地背后山脚下,阴湿的地方,生着那么多黄色的、雪青色的、粉红色的小野菊,看去好像一片好看的星儿。还有些大朵的花,长得很高,雪白的花瓣,黄绿色的花蕊,叫不出什么名字。在山坡的杂草中间,有几株野百合花,和一片鲜明的金红色的金盏花,真像一支支的小金盏放在绿色的托盘里。
战士们走了之后,他动手搞彩门,把一枝枝的叶子插上去,两边用松枝,当中用橡叶,做成一块横匾的花边,尽量地弄得好一些,这是为了友谊。
入夜,敌人炮火更加紧了。廉金泰接到通知:“敌人攻势开始了。”
廉金泰想:“必须再坚持三天,这一点要向战士说明。”当然他们只有五个人了,谁都明白,这情况是多么难。他向战士们说:“按照我们双方司令部的议定,他们在接防前三天进入阵地,构筑工事。现在敌人已经开始攻击前的炮火射击,我们必须再坚持三天,到正式接防的日期:十月十号。”
就在这一夜,志愿军部队从各条道上向前运动了。进入主阵地之后,就开始向前沿伸展。忽然有一个人民军战士叫了一声,用手一指,人们都看见了。有一队人顺主阵地小路下来了。廉金泰向前边派了监视哨,他抱着花束,带着战士奔到彩门跟前。
唐仲勋带着他的班走上来。一见面,人民军举着枪,挥舞着花束扑上去,双方汇合了,一到跟前人们就一个个地拥抱起来了。
敌人用炮轰击,爆炸声使山峦跳动,滚热的气浪在冲击他们,弹片在他们头上呼叫着,可是什么也不能惊散他们,什么也不能把他们拆开。人们抱得更紧,更有力,对这一切更是无所畏惧。在人们久经风霜的脸上,流着遏止不住的激动的泪。只有经过了长途跋涉,从一个国度来到另一个国度,越过万水千山,披星戴月,宿露餐风,突破重重困难,赶到这里,人们才能体会到这种感情。只有拼死拼活的战斗,在枪林弹雨下,雨淋日晒,每天接触鲜血和死亡的人,当敌人逐步侵入自己的国土,经过残酷的战斗活下来的人,才能体会到这种感情。此刻感到这种友谊的力量和幸福,这时会忘了世界上的一切。
唐仲勋热泪奔流。他是兴奋得太厉害了,在连里挨了一顿骂,到这里又遇到这种情形,他僵硬了的心融化了,几乎兴奋地哭泣。他并不掩饰这一切,拥抱了这个又拥抱那个,心里在骂着自己“我为什么要问那一句呢?那是什么意思呢?”现在什么力量都不能把他从这里赶开,哪怕是向后退半步……
廉金泰和战士们先前是喊着扑上去,好像身边没有战争。可是一拥抱在一起,大家都静下来。只有激动的不均匀的呼吸,这是永不会平静的,心跳得也越猛烈了!这样一直待了几分钟。廉金泰一下提起自动枪向敌人阵地扫了一排子弹,一条火练划破夜空飞向敌人阵地。鸣枪祝贺他们前沿上的会师,也为了向敌人示威。放了枪之后又跑回来,人们再一次地拥抱在一起,此刻没有别的动作能表达人们的情感了,没有别的动作能发挥人们此时此刻心里的冲动和友谊的激情,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唐仲勋把身上的东西都解下来,一点不高兴的样子都没有了,也不怪连长的骂了。
这不是对于自己的损伤,倒叫他更安心了。这就是他班的阵地,从过了鸭绿江之后就盼望着的这块阵地,现在来到了。可是战士们还在背着东西,他说:“还背着干什么呢?
放下吧!同志们,这就到了,这就是。”人们放下东西。唐仲勋觉得这时应当说几句话。
把人们集拢来说:“同志们,这就是咱们的阵地,大家看见了吧!”叫每个人都看过。“前进一尺,绝不能后退一寸,阻不住敌人,没脸见朝鲜人民,没脸见咱们的祖国。”
人们一个个立正,挺直了身子。
连夜抢筑工事。情况是千变万化的,难以预料一分钟以后的事,情况会跟着每一分钟的变化而复杂起来。一排排的炮弹倾泻在我军阵地上,一开始觉得山在跳,尔后觉得山在发抖,最后是猛烈地颠簸起来。一片森林,一会儿就给炮火削平了。
唐仲勋和连里通了两次话,两次都是问的工事的情形。唐仲勋听出是连长的声音,他非常着急:“加紧搞,不能姑息部队,这时候姑息部队,一会儿就要流血死人的。”
唐仲勋每次听了话回来,心情都是沉重的,把阵地看了一遍,分开地区:“先搞单人掩体,然后再连接起来,副班长带两个人去山后打掩蔽部,搞好存放弹药、粮食的地方。”
他向副班长说:“这工作要快点搞成,把弹药搬进去,我们人也有了住的地方了。”
天明前两小时,这些工作搞成了。他们打开水壶、饼干、炒面、牛肉干,把廉金泰、李永和他们五个人都找来,吸着烟,蹲在土洞里。外面落着炮弹。
王坤问道:“班长,美国兵真的铺着毯子打仗吗?”
唐仲勋瞪他一眼:“那是胡说。给你,吃这块牛肉干。”
廉金泰问志愿军这一路上的情形,住的什么村子?唐仲勋摇摇头,痛苦地说:“没有村子了,一路都住的森林、露营。”
人民军战士都沉默了,呆呆地看着外面。廉金泰紧握住唐仲勋的手说:“你们辛苦了。”
姜万杰说他们经过一个矿山,有些房子。他们就住在一家人民军军属家里。人民军战士们都兴奋了,互相笑了笑,意思是说:“那矿山几乎都是军属。”这些人民军战士,就是年轻的矿工。但他们没有打断姜万杰的话,一直谈到女主人叫朴金玉。姜万杰看出了廉金泰脸上的表情起着说不出的变化。他低声地向班长说:“你问问,朴金玉的丈夫也叫廉金泰。”
廉金泰静静地听着,看每个人的表情。他也体会到这种幸福,感激自己的妻子。
直到人们提到:“部队出发时,朴金玉送人们时掉了泪,他的小儿子和志愿军叔叔握了手。”他的眼湿润了,站起来走出去。
天明时,敌人炮火猛烈地射击了一阵,转向我阵地纵深轰击。前沿上突然洒来一阵重机关枪的弹雨,敌人在烟雾里时隐时现,成群地奔跑,通过一片河床,一直向小山上扑来。
姜万杰走近唐仲勋,唐仲勋用手势叫他卧倒。他凑近班长跟前小声说:“我们参加不参加战斗?班长……”
唐仲勋说:“不慌,沉着些。”
姜万杰说:“敌人马上就要上来了。”
唐仲勋不快地皱皱眉,说:“不是还没上来吗?不要叫,我们的任务是做工事。”
姜万杰不满意地喃喃着说:“敌人就要上来了……”
唐仲勋把他撵走:“离开点,不要一下子干掉咱们两个。”
姜万杰往回爬了一段路又返回身来,带着质问的口气问道:“我们就看着吗?”
唐仲勋生气了:“谁说的?”
唐仲勋的地位是很难处的,敌人的攻势一旦展开就不是简单的攻击,从炮火的猛烈就可以看到这一点。给他们的任务是构筑三天阵地,十日正式接防,可是怎么好看着人民军打仗而自己不插手呢?他考虑的不是眼前,而是更长远的问题,人民军下去之后阵地就是他们的,他要为这块朝鲜的土地负责,不是一两次的战斗,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于是他又想到连长那可怕的愤怒。他说:“一切有我负责,你们听命令,叫你们干什么你们就干什么。”他到处看了一遍,把人们不安的情绪压下去。
敌人这次攻击很快就结束了。敌人在自动枪的射击下溃散下去。
廉金泰找到唐仲勋,坐下来吸烟,他一点畏惧和慌张都没有,样子很从容。这点使唐仲勋很佩服,姜万杰是羡慕的。廉金泰把自动枪横放在腿上说:“休息一会吧!这空子是我们休息的时间。”他向唐仲勋和所有围上来的志愿军说:“他们一开始只上来十几个人,是来试探试探我们阵地上还有活人没有?要有活人他们就很快地往下跑,他们的炮又轰起来,你看,”掩蔽部外面炮弹在落。他说:“一会儿他们又上来,再试试,就这样,一回比一回人增多,由一个排发展到一个团。他估计我们的手榴弹、子弹都消耗完了,后方被他们炮火切断,供应不上,他们会冲上一个团来,前后左右,漫山遍野都是人。我们把子弹消耗完了就不行了,要是有足够的子弹,这时候可以杀个痛快。他们的战术就是这样:一,消耗我们的弹药,侦察我们的地形和火力。二,疲乏我们人力。
三,给我们前沿造成很多困难。以小的兵力侦察、试探,到连续的频繁的攻击。我们要节省人力和弹药,看他们近了,瞄准打,他们一退下去,我们就隐蔽,叫他们最后吃苦头。”
谁能数得清敌人向我军阵地撂了多少炮弹呢?一开始人们都想这样试一下,一方面想了解一个具体的数目,再一方面是解除一下心情上的孤寂。但后来都无能为力了,只见烟土一团团地翻起来,同时几十处着了炮弹,人们震得耳朵都木了。一会儿工夫阵地又被淹没在辛辣的烟土里。人们被打得满脸灰土,面色青苍。
忽然听到一声呻吟从烟土中透过来,唐仲勋顺着声音爬去,烟土扑打他的脸,那呻吟声又消失了。他很着急:“是不是死了?”他拼命地爬,爬了五六步远,找见一个人,一看是李永和,炮弹打了他的腿,刚从土里挣扎出来。唐仲勋找到姜万杰,把李永和抬回掩蔽部里,用自己身上的裹伤包给他包扎。李永和痛苦地皱着眉,一声不哼,脸上失去了血色。看得出,他是痛苦到极点了。唐仲勋告诉姜万杰说:“去要电话,叫担架来。”
把李永和安置好,唐仲勋又走出去,走了没多远,碰到什么东西把他摔倒了,回头一看,是副班长牺牲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死的,身上已经凉了。唐仲勋抓住他两手,真想大声喊叫,一下把他叫醒来,但他一点也喊不出来。抱着副班长的头,无意识的用手抚着死者的胸口,好像他不是死,而是睡着了。烦恼的事情跟着就来了,不远,他又找见一个牺牲的战士,最后找到王坤。
王坤挂彩了,石块打破了他的头。他非常害怕,看班长走来他说:“我以为只我一个人了……”眼里噙着泪,泪和灰土已经把脸弄得不像样儿了。唐仲勋给他裹住伤口,说:“忍耐一下,晚上把你送回去。”
王坤说:“我不下去。”就呜呜地哭起来。
王坤是怕把他送到后边去,唐仲勋答应不送他才不哭了。唐仲勋没有告诉他真实的情况,把他引到掩蔽部里去,把李永和交给他说:“在这里招呼着他。”
李永和微微睁开眼睛。唐仲勋说:“叫他招呼你。”他告诉王坤:“停一会儿给他一口水喝。”说罢又走出去了。“怎么办呢?”他愣住在想。
敌人增加到一个营的兵力了,廉金泰他们已经打退敌人六次冲锋。敌人炮火的急袭一阵紧似一阵,工事摧光了,打得烟雾弥天。唐仲勋冲到电话机跟前,拼命地摇铃:“连长,连长,要连长,我是唐仲勋。”对方答话了。唐仲勋像一挺机枪似的说着:“敌人攻得很紧,攻得很紧,什么?你听不到。”他大声喊:“阵地危险,请求把我们这个班投入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