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志英在电话里要政治委员讲话,叫从二线部队派反坦克小组带手雷去炸坦克:“无论如何要掩护炮阵地。”反回身来命令王炳晨:“你派一个排长带两个战士,迂回过上深浦背后的那一带树林去炸坦克。炸它一辆它就不敢冒失了。”
靠着营指挥所住的部队是阎振龙的一个排。
王炳晨派阎振龙带两个战士去执行这任务,“马上出发,动作快一些。”
阎振龙一下子呆在那里,就像一个晴天霹雳从他头顶上打下来,一遇到营长严厉的目光,他转身走了。他也企图尽量地装镇静,但没有用,一出工事他的心就冷了,四周这一片景象也确实怕人,经过这几天的炮火,被砍伐的森林呈现出一片破残的样子,树干东倒西歪,一根根半截的树桩,树干被炮火撕裂,都是体无完肤,肢残臂断,地上的茂草和青苔被炮弹犁翻,到处是灰溜溜的。被火烧掉的地方,余烬未熄,又重新燃烧起来,大火像一个怪兽,东冲西撞。天空这几天来充满浓烟,遮得不见天日。山头上的土,恰似新挖过了的马铃薯地。只是山后还有些树林和小灌木丛。阎振龙带着两个战士走山背阴的地方,也没有像一般的指挥员一样,哪怕是个班长呢,自己走在前面,随时随地观察情况,向战士解说问题。他是走在两个战士的后面,一个人沉默着,两腿简直不听他指挥了,脚抬得很高,步子可迈不出去,就像一个近视眼人走夜路一样。下了第一个山包,他停下来,派出一个战士:“看敌人坦克到……到什么地方了……回来……来报告。”那战士跑去。阎振龙在后面慢慢地磨着,他的心跳,腿发软,如果不挣扎着他会一下子坐下去,下半截身子已经解体了似的。开始想用什么办法解脱这场危险,想了半天,什么办法也没有想出来,希望这是一场噩梦,一醒过来就好了,可是一清醒了感到的更可怕,这不是梦而是真事。从看阵地被送回来之后,他产生了一种想法:不管别人说什么,已经没有那种羞耻的感觉了。这几天的激烈的炮火,他是数着手指头过日子的。蹲在工事里祷告着,所巧的是敌人炮弹竟没有打着他。他没有向任何人暴露他的思想,只是想着他的家、土地,解放后的生活,一座小小的院子,父亲是一个干瘦的老头子,一天都在盘算着他的土地、儿子,几次地给他写信:“回来结婚吧!媳妇随你挑,你要哪个都可以。”是想用媳妇来笼络儿子的心,把儿子拴在自己的腰带上。父亲每月都有钱寄给他。于是他又回忆起结婚后的生活,房子已经旧了,多会儿翻修一下,把院墙修起来,买一些地,这样就可以过起来了。老婆在一边缝衣眼,孩子在炕上爬着玩,多美满的生活呀……越想到这一切越感到周围的恐怖,炮火的凶恶,怕人的爆炸声。
阎振龙越走腰弯得越低,脖子上像装了弹簧一样颤动。他总觉着,就像脱光了身子在人群里走过一样,目标鲜明刺眼,人们老远的就会盯住他,敌人一定在望远镜里看得见,把所有的炮口和枪口都瞄准他。忽然他往前一栽,一下子跌进一个弹坑里:“妈呀!”走在前边的战士跑回来问:“怎么?受伤了吗?”
“我的胳膊疼……”
那战士叫张彪,一个短粗的个子,一下子把阎振龙抓起来,一看,一点伤都没有。
他说:“啥也没有,你的胳膊好好的,衣服也没有破洞。”
阎振龙先以为是挂彩了,一看什么都没有,他不得不又振作起来,只是腰更弯了,老想小便,两腿更迈不出去了。
派去的战士跑回来,走到跟前连气都没来得及喘,凑近排长的脸说:“坦克上来了,就在前面这山脚下面,正往上爬……”
阎振龙的脸马上变色了,又黑又青,一点血色都没有了。停了一会儿,是思想斗争呢?还是什么呢?在他的脸上除去一片灰色的阴影外,什么也看不出。他带着人撇开山岭走下一个山坳里,这里是一片一人高的小马尾松。阎振龙在小马尾松里爬着,不时停下来,弯着腰,拨开树枝向前偷看一下。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盼望天黑,或者是路不好走,坦克转到西面去也就没有他的事了。
坦克的炮拐过山嘴向左前方高地射击,尔后猛一转身,坦克炮正瞄着他们所在的方向。阎振龙打了一个冷战,身上像泼了一瓢冷水。这一下完了,老婆、孩子、家、土地,在他脑子里旋转起来……忽然他一转念,停下来,把两个战士叫到跟前:“去,你们两个去炸它,我在这里掩护你们。”他心里说:“我绝不能就这样死去。”
张彪是个胆子大的人,他看不惯阎振龙的样子,但为了营长指定叫阎振龙负责,他又是个排长,所以不敢反抗,但愿意早点摆脱他,走出有五十多步远,他向那战士说:“跟怕死鬼在一起弄得好人心里都是慌的。”
那战士道:“真是呵!”
张彪说:“不要紧,离开他就好了。”
他们一边议论着一边顺灌木丛溜下去,一直下到沟底,又在乱石里面爬着,向坦克接近,敌人坦克开上来。
阎振龙一看身边没有人了,急忙爬到一块石头后面,浑身哆嗦,头也大了,简直无法站直,紧贴着石头,把眼睛露一个小缝向前张望着,看见那两个战士已经隐藏在丛林里正向前爬。他想:“他们两个心里一定也害怕。”他手里的自动枪突然响起来,也不管子弹打到哪里,一直射击起来。敌人坦克向这边转过身子来,很显然的,敌人发现了那两个正向前爬的战士,用大口径的机关枪向乱石上扫射。张彪带着那战士冲上去,冲了几步,子弹把那个战士打倒,坦克开上来,从那战士身上压过。张彪用手雷攻击坦克,一下子错过,手雷跌在软土里没有爆炸,坦克逼上来,把他逼到一个绝路上。敌人扫射,张彪一翻身滚下山岩去。
阎振龙把这一切情形都看得清清楚楚,被压死一个战士,另一个战士被打倒。他缩回身子,蜷曲在石头后面,抖作一团了,他没有能力使自己从这里离开,浑身瘫软了,想熬过这一段时间,可是一闭眼就看见那两个战士临终时的影子,以及坦克那可怕的样子。一会儿坦克也许会从他身上压过去,说不定坦克正往山上开来了。想到这里他撑起两只胳膊,拼命地往回爬,想赶快离开这可怕的地方。这一切都是厄运,小马尾松在不住地抽打他,用松针刺他的脸,带刺的草蔓在拖住他,把手腕和脚面都割破了。石头也不给他撑劲,他用力一攀,石头就扒掉了。脚下的地也是软的,一登一陷,他简直像一条打断了腰的狗,就是侥幸没死,这一点是鼓舞他的力量。一直到听不见坦克的咔嚓声为止,阎振龙停下来喘了口气。这时他害怕了:“回去怎么交代呢?”向四外看了一眼,一个人也没有,他返回来,隐入一片断残的森林里,慢慢地往回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