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血苦战了十天十夜,阻住了敌人的攻势。
敌人在文登里右翼突破了我军防线,夺取了轿岩山、烽火山,逼近金城。这一进展,把尚志英的阵地更形突出出来,左右两翼敌人都伸到他们侧后方。
军部打来电话要尚志英去开会,他准备即刻动身。
他找到政治委员说:“在开会前我们要把阵地看一遍,又有一个新的任务在等待着了。”他和政治委员都披上军大衣,趁着月色走出团指挥所,顺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走下山来。天气相当得冷,露水很重,在月光下显出一片白气。他们还没有觉察到,这些已经不是露水,而是结成霜了,每个草叶上都结着晶莹的小颗粒。一看到这些冰,感到了一股骤然袭来的冷气,逼到人们身上来。不由得把大衣往紧裹了一下。他们还没有考虑到下一步怎么办呢,冬天来了。这时有一长排曳光弹的火球在空中炸开,跟着是远射程炮弹掠空而过,在山背后什么地方爆炸。前沿上也响起了机关枪声。夜静了,什么都听得清清楚楚的,有时从他们的右后方传来大炮声。
显然这个会是很重要的,将决定今后的方针。尚志英一走出沟口,月光下看到人们的黑影子一伸一弯地动作着,铁锹一扬一扬地闪着光,发着刷刷声,他到跟前问道:“哪个单位?”
“卫生队。”一个战士回答。
一会儿从行列里站起一个人来,个子不高,敞着外衣,迈着大步走上来。这人掂着一把铁锹,挽着袖子,帽子也没戴,头上冒着白色的蒸汽,喘呼呼像打过架的样子。十几步以外,尚志英认出来了,这是他的卫生队长裴东生。裴东生走上来像对老朋友似的问道:“这时候了你们还上哪儿去?”他和团长、政治委员都握了手。他的手此时又凉又硬,又粗糙,不像一般医生的手,总是保养得很好的,一点老皮也没有,现在这个队长竟像一个长工似的。
尚志英说:“就是到你这里。”
“那好吧,是到这里看看,还是到我家里?”
尚志英问道:“你这是干什么?”
裴东生说:“修路,好叫救护车开进我们门口,可以减少担架运送的时间。”一看就知道是他的主意,他在这里领着头干的,那种兴奋的样子叫人感到痛快。
尚志英说:“走,到你家里去。”
他们从人群里穿过,走向绑扎所,新修的路,很宽展,裴东生没有说什么,在前边领路,显然在这一段路上,他走得特别起劲。走了不远就进到森林里,在这里岔向一条近便的小路,曲曲折折地走了一阵到了一座崖壁下面,这里有两个天然的石洞,好像张开的大口,里面黑洞洞的,上面垂下些蔓生的植物。这是裴东生无意中找到的,他们那两间小房已经被敌人炮弹轰完了,只剩下一片灰烬,几乎连他自己也被打死在里面。就是在最紧张的那几天,炮弹落得稠密得很,敌机也在他们上空盘旋,迫使他们不得不放弃那里,最后被敌人排炮打毁了。
尚志英和翟子毅正站在洞口,裴东生到一边告诉人们弄开水。忽然他震惊了一下,急忙把团长和政治委员推进洞里,跟着就是两颗炮弹在洞口爆炸,他幸运地一笑说:“妈的,你无论如何对我这个房子是没办法的。”他指着这洞,向外面摇摇手,炮弹落空了。
洞里相当宽敞,石壁是青色的,好像炼焦了的矿渣。有些地方石头下垂着,裂着缝子,看着好像要掉下来砸到人的头上。这里点着一支细长的蜡烛,这烛光更增加了洞里的森严气氛;真像童话故事里老妖怪住的地方。只有那白色的围布,和各式各样的药瓶,叫人感到亲切。政治委员走上去仔细看瓶子上的标签和里面的药品。虽然在这种情况之下,它们摆列的依然是相当齐整,这使他满意。
裴东生一把抓住尚志英,这动作是那样的突然,使尚志英立刻感到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停住脚步,盯住裴东生。
裴东生说:“她来了。”
“谁?”尚志英已经觉察了一点,但他还不敢相信地问了这一句。
裴东生说:“你一点不知道吗?”
“不知道,什么事?”
“王淑琴……”
“嗯?”
这真是个意外的消息,他一把抓住至今尚在他口袋里没有工夫拆开的那封信,这些时日他一点都没有想到它。他也不想急于去看,去明白里面的一切,愿意多想一想,让这封信成为他想象里无穷无尽甜蜜的幻想的世界。现在促使他非看不行了。裴东生被政治委员叫去,他们一起走出去了。尚志英站在那里,看着这摇摆不定的灯光,以及被这光所照到的石洞的四壁,和灯光周围的各样瓶子和器材。但他什么都没有注意,他手里握着那封信,这封信的两边已经都磨破了,在他的口袋里不知被汗湿了多少次了。当战争最紧张的时刻,大批的坦克冲向他的阵地,当要他果断下命令的时候,尚志英几次地握着这封信,手心里冒着冷汗。
他一面拆开,手一面抖着,激动得很,他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志英,你现在在哪里?我问候你,时时刻刻为你祝福。亲爱的,你感觉到了吗?强大的祖国支援着你们。这是你走后的第一个星期日,天气多好啊!微微的有一点云彩,还刮着小风,多少人都去玩了,我一个人在家,洗了几件衣服,完了就坐下来给你写信,我的脑子总是沸腾着,好像有千言万语,永远也说不尽似的,这是想念哪!亲爱的,想念把我引入无止境的汪洋大海中,我一时一刻也摆不脱它,可是它也叫人感到幸福。
“告诉你吧!祖国掀起了轰轰烈烈的抗美援朝捐献运动,街上的扩音喇叭大声地叫着,从没有过的热烈呀!人们游行,工人们抬着生产计划,满街的人和红旗,展开街头宣传,募捐,买飞机、大炮、坦克,支援你们。我告诉你一件事情,坐在公共汽车上,遇到一个年轻的学生,向人们募捐,我身边坐着一个女工,抱着一个孩子,那孩子四岁了,很好看的一个小丫头,梳两个小辫,扎着绸子带。看见募捐的人到跟前,别人都掏钱,她也说:“妈妈,我不买糖了,把钱给志愿军叔叔买飞机大炮吧!”她把钱交给那募捐的人,好多人都受感动了。你知道吧?一走进家门,我再也忍不住了,一下子抱着咱们的孩子……你了解我的心当时是什么样的吗?止不住地滚着眼泪。因为你在朝鲜哪!
我们也有孩子,也有将来……你看到那运到前线上的飞机大炮,你就想到孩子们……
“你走后头两天,小毛毛一点也不笑了,谁逗他也不笑,老是绷着脸,他是想念你,好像他已经很懂事了……
“夜里老是梦到你,别人都安静地睡下了,我呢?我翻过来调过去地睡不着,想着你,想着我们的将来,我真想一下子飞到你的身边……”
尚志英的眼睛迷茫了,宛如听到了她的声音。这还是在祖国时发的,入朝以来他接到的第一封信。但没有时间看完了,整整写满六张纸。他把信折起来。捏紧在手里,现在才发觉人们都不在了,他们把他一个人留在这里。他走出来问在门口默默地立着的警卫员:“政委呢?”
“和卫生队长往右走了,一会儿就回来。”
尚志英站在那里,盯着前面,森林里是阴暗的,林子外面和上空却是雪亮的,寒冷的月光照临这美丽的夜,夜就像一注清而又静的水,此时已经没有那漫天的大火,和那震耳欲聋的撕裂声。月光像撒下的轻纱,罩住了大地上的一切。山峰则像海底的礁石,一簇簇的,挺拔而秀丽。森林给山峰缀上了一道花边,缀上了一串串的绒球;山涧蕴藏着悠扬的松涛声,这些声音听来似乎很远,在百十里外,忽然又像很近,就在身边,成为不可捉摸的梦幻般的感觉。地上几乎全是蕨草的干叶,风吹来,这些小草都活动着身子,发出细碎的悦耳的声音。不远的地方,沟底下的山溪,像歌唱又像在笑,哗哗地响着,宛如几个孩子在那里洗澡,淘气的泼水玩。这一切把尚志英又拖向那和平愉快的生活里,使他想起了一切。他想:“问问裴东生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她真的来了吗?”
森林里有人说话声。
“你不是说没有蒸馏水了吗?”
裴东生说:“解决了,我们把这里的泉水蒸馏,做成生理食盐水。”
“破伤风血清的针呢?”
“人民军给留下一百二十针。”
政委说:“我们自己马上就运到了。”
裴东生高兴地说:“那就好了,这次伤员多半是炮弹伤。”
尔后又谈到别的问题,裴东生说:“她来得太突然了,样子很难过,想和团长通话,那会儿怎么有时间?她又想不叫他知道,怕他担心……”
“唉!那是个好孩子,可是她怎么受得了呢?”是政治委员的声音。
尚志英迎上去。裴东生走来,刚才他没有把话说完又继续说:“咱们俩一分手,你到前沿上去,我回家,就碰上她了……她要工作。孩子已经交给她妈了。在这里工作了三天,没有办法和你联络,我看不行,把她打发走了,送到师里去了。”
尚志英不知道说什么好,是高兴她来,还是不高兴她来?是同意把她送到师里去还是不同意呢?一时难以回答。
政治委员感慨地说:“这孩子……真是……”
裴东生说:“我已经说了她一顿了。”
政委说:“不要说她。那信上说的什么呢?”他问尚志英上次接到的那封信。
尚志英说:“那信还是在祖国发的。”
“没有说到她来吗?”
“没有……”
人们默默地站了一会儿。裴东生问道:“你们还到别的地方去吗?还是就到这里?
我可以马上要个电话。”
尚志英说:“算了……”
政治委员说:“去要一个电话,叫她。”
他们一起走进裴东生的住室,这是一个森林里的地下室。裴东生要电话,尚志英和政治委员一边坐着,尚志英激动得很,心跳。
裴东生叫了半天,最后不愉快地说:“谁家正在讲话。”
尚志英站起来,政委提议等一会儿。尚志英看看表,这一夜就要过去了,他们还要赶到前沿上去。
裴东生送出来说:“你们到一营去一下吧,一营长身体相当的坏,怕支持不下来。”
“那我们走吧。”尚志英披上大衣。
月光如水,在他们后面草上留下一条足迹,不久,他们消失在小路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