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雪更大了。风在晚间照例地停几十分钟,一入夜又继续吼起来,比昨天的还激烈,从地上把雪又扬起来,卷成十几丈高的白色柱子,在旷野里旋舞着。这一小队人在雪里踉踉跄跄地走着,白色的旋风追逐着他们。雪扑打着人们的脸,初时雪在脸上还融化,后来就像结了一层硬甲粘在脸上,连眉毛和睫毛都挂了冰球。这寥寥的几个人穿过文登里又疾疾地向南跑去,匆匆地钻到对面的山谷里。如果不是每天在这里活动,熟悉这一切道路,真会迷失了方向。他们蹲下来歇歇气,看了一下四周的动静。雪已经有六寸多深了,难走,冷得要命,不挺住一点劲儿浑身就会抖作一团,棉衣等于未穿,又湿又凉。
尚志林把人们拢在一起,低声说:
“忍耐着点,一打起来就暖和了。”他把人分开三组,最后嘱咐道:“沉着,敌人没有发觉我们的时候,尽量的接近他。一旦被发觉,不等敌人展开火力,我们投出手榴弹之后就扑卜去,要快、要猛,打得漂亮一点,叫敌人尝尝我们的甜头。”
尚志林自己也带了一支自动枪,在这种时候不单是指挥,而是要作战。他不愿意带手枪,打起来不痛快。他要带一个小组截断敌人的退路。
姜万杰这一个小组从左翼运动上去,在他们那路上有一段绝壁,绝壁有三丈多高,完全是大石堆砌成的,石缝子里滋生着小树。这段路难走,这就是团长特别叮嘱他们一分钟迈一步的地方。从这里上去会给敌人一个出其不意的袭击。他们这一组有李小吾、王坤、马德明,他们开始往上面爬。在这一段慢坡路上,树最密,石头也最多,雪非常厚,从山根往上爬要通过这一段路才能到达绝壁的下面。姜万杰爬几步停下来,等等李小吾。李小吾这次是下了决心要跟着打仗的,尽量的和姜万杰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不让自己掉队,克服着心跳。
高地上什么地方响了一排重机关枪,飞出一长列火球。一个跟着一个的飞出来,一会儿在冷空中熄灭了。夜又静了,这时的夜从外表上看着好像十分安静,可是并不是那样。有多少人在打坑道,团长和营长一定在观察所里,等待着这场战斗,炮兵们把一切都准备好了,等待着信号。只有美国兵也许他们蒙着头睡大觉,躲避着这场可怕的风雪。他们这一队人在雪里爬着,弄得浑身都是雪,枪和手榴弹上都结了冰。
姜万杰低声叫道:“李小吾!”
“有!”
“跟着,小心,不要慌。”
尔后又叫王坤、马德明,他们都答应了,停了一会儿,相互望了望,好容易才爬过这一段路,到了绝壁下面。绝壁就像一堵高墙挡在他们前面,看上去是高不可攀的。当时看地形的时候,人们也目测了一下,那毕竟是在远处,一到它跟前就叫人寒心了。平时谁也不会从这里上去的。姜万杰向人们看了一遍说:“开始吧,跟着我上。”姜万杰把大枪背起来,挽起了袖子,抓住小树枝开始往上爬,第二个是李小吾,第三个是王坤,最后是马德明。爬了一段停下来,姜万杰一手拉住上面的小树,一手探下来拉李小吾,把他接上来,站稳。姜万杰的心是激动的,此刻就要投入战斗了,又遇到这样艰难的情况,不由地生出那种自我牺牲和对同志的慷慨大度的精神。把李小吾安置下说:“站稳,抓住这里,不要怕,你看,我们上了这么高了。”说罢又去拉王坤,下面马德明像照顾孩子似的留心看王坤的动作,用手托着他的屁股往上送。最后姜万杰把马德明拉上来,四个人挤在一个石头缝子里。树枝被风吹得哗哗地响着,雪撒了他们一身。姜万杰往下一看,看不见底了,他的脊背凉了一下,搓搓手,心里暗想:现在叫他们从这里下去倒是一件难事了。他也不知道怎么会上来的,而且上了这么高:“老马,没问题吧?”
他们挤得紧紧的,身子贴着身子才感到一丝暖气。他挨着李小吾看着他笑了说:“多有意思啊!”停了一下说:“咱们动手吧!”手指已经活动一些了。
这次是马德明在下面,第一个先把姜万杰送上去,姜万杰登着马德明肩膀,马德明站起来,尔后用手托着姜万杰的脚,最后用枪托子顶住才把第一个人送上去。姜万杰从上面探下枪托子叫李小吾抓住,马德明在下面送。第三个是王坤。最后把马德明拉上来。他们又开始往上爬。
风在石壁上搜刮着,吹着雪片,他们四个人就像大壁虎一样的在石缝子里、树缝子里爬着。从这棵树到那一棵树,从这块石头攀上那块石头,用冻僵了的手指紧抓住石头尖儿,脚趾使劲扣住小树根,身子紧贴着石壁,只要一失手就会粉身碎骨的。此时谁也不会笑团长叫人一分钟迈一步的话了。谁都是战战兢兢的,腿肚子发抖。一直爬到手上一点气力都没有了,姜万杰停下来,接住后面的人,几个人又紧紧地挤在一起,把手放在裤腰带处暖着。
马德明问道:“又不好走了?”
姜万杰说:“悄悄地,休息一下,最后一把劲了,要特别小心点。”
马德明往上一看,还有一丈多高,大风刮得好像山都摇动了。他们挤着,暖气在人们身上触着,好像这一小会儿是人生最幸福的时刻,谁也不愿意离开,想多待一会。谁都知道:从这里一离开,那种担惊受怕,被掉下去摔死,或者战斗中伤亡马上就临到了。
他们此刻和敌人相隔恐怕就在咫尺之内,也可能敌人在等待着他们,等他们刚一露头,把他们一个个都推下这绝崖去……
忽然哗啦一声,从他们头上飞起一只猫头鹰,一直向山峡谷里掠去,好像报信一样的惊慌地叫着,它那哭叫的声音听着是那样的恐怖而且森人,叫人的头发根都炸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