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振龙渐渐积累起来的高兴一下子消失了,想到政治委员严厉的面孔,害怕,心慌得很,虽然尽量使自己沉住气,但这种努力终于失败了。外面下着大雪,这样冷,他都感到闷热,一想到那不能饶恕的错误,把这几天的功劳比得也一钱不值了,觉得怎样也掩盖不了他的过错。总之,他没脸见政治委员的面。想着想着已经到了门口,犹豫了一下,低声喊道:“报告——”低到怕人听见。
“进来。”里面传出了回音。
阎振龙胆怯地掀开帘子,在灯光中看见政治委员和副团长在一起,他们同时把脸转过来向着门口进来的人,这里有一股庄严的冷气把阎振龙禁住,他在进门处立正,垂下头,等待申斥。
副团长走来说:“政委和你谈一谈,到桌子跟前去。”说完他自己走出去了。
“过来。”
政治委员显然了解了阎振龙这些天来的情形,非常满意。他经的事情太多了,有多少战士走过这一条路,有时是直感的产生一种畏缩,没有经过脑子考虑,把事情做错了。阎振龙这当然是例外,他的思想已经是往绝壁上滑下去了,这是危险的倾向,但是在这种时候不难把他拉转来。显然再用解放战争时的思想,为土地而战争,那已经是不能应付今天的战争了,新的形势已经把人提到更高的阶段了。
阎振龙走近桌子跟前,他感到这灯光太亮了,不敢抬头看政治委员的脸,他估计政委一定盯着他,把他的心都看透了。
政委给他一支烟,叫他坐下,阎振龙忍不住了,突然哭出声来,像孩子似的蒙住了头,被政治委员扶着坐在凳子上。
政委就让他哭,自己在一边静静地等待着,等候着阎振龙这阵冲动过去,让他自己静下来。阎振龙哪儿那么多的眼泪呀,像两道小河,止不住地流下,哭的痛心极了,把泪都擦到自己的袖子上。政治委员立起来从门口抽了一条毛巾给他,自己在一边踱着,背着手,低着头看着不大平坦的地面上的灯光的阴影,一面小声说:“哭一哭吧!哭了会痛快一些,我本想早和你谈一谈的,这几天老是忙,你这些日子很难受吧?唔?”
阎振龙哭得更凶了。如果政治委员一进来就骂他一顿,也可能使他心里少难过一些。这时才明白政委并没有忘记了他,也不是不要他,而是了解他的心情,时时刻刻都想着他。所以他越难过,越觉得自己太对不起人了!
姚希平在门外立着,向里面看了一眼,政委异常的安静、和蔼,没有一点怒容和厌烦的神情。阎振龙在哭。他不好进去,在门口和找他的人说话。阎振龙慢慢地停下来,他完全忘了自己是在坐着,这时才意识到是自己坐着,政委立着,他一下子站起来。
政委说:“坐下吧!”
阎振龙不敢坐下,一面擦眼泪,一面从手指缝里偷看政委……“我错了,政委。”
政委笑了:“坐下吧!你知道那时候正是千钧一发的情势啊!”
“我知道。……”
“你以为我会再骂你一顿,我不生气了。你也体会到了,只有为革命工作个人才会愉快,才不会被鄙弃。这是我们党的政治生活,这个环境里不允许一个人自己堕落下去。”
“现在我痛快了。”
“是的。你知道吧,你是被你父亲的思想腐蚀了,把你拖出了轨道,你明白吗,他啃着‘发家致富’的口号往富农的地位上爬了。你有了这种思想就做出这种错误的事情来……”政委盯住阎振龙,看他的气色。
阎振龙一下子站起来。
政委说:“你忘了入党时候的宣誓了。”他不动声色地继续说着:“现在你又回来了。”
副团长进来。谈到白天那辆坦克的事。
“你们今天夜里出去,给它炸毁。”
阎振龙说:“我们立刻就去。”
阎振龙觉得他再不是孤伶的人了,像又回到了母亲的怀里,高兴地走回来,没有觉得天竟这样的黑了。好像在政委那里只待了一小会儿工夫,居然竟这样的晚了。忙着整理地雷、炸药,带上工具,挎好自动枪。天很冷,但他心里是温暖的。一来是和政委谈了话,二来就要搞住这样大的一个坦克,要是可能的话,他真会推着它回国去。一想到祖国,就联想起他的家,不由打了一个寒战,此时他的家,父亲,都成了痛苦的回忆了。他后悔地摇摇头,带着两个战士隐人玉蜀黍丛里,悄悄地往前接近。雪很厚,走了不远就看见那黑色的东西蹲在那里,上面也盖满了雪。阎振龙用手摸摸那冰冷的铁板,他多喜欢这部机器。
张彪问道:“下炸药吗?”
“不慌。”阎振龙摆摆手,围着坦克转了一圈,有一个东西几乎把他绊倒。他往雪里一摸,是一条钢绳,他顺着绳子走去,有十几步远,绳的前面一个套环。他走回来。张彪第二次催说:“炸吧!”
阎振龙说:“不炸,留下它。”
“敌人明天就要来拖。”
阎振龙说:“就是要它来拖,炸了它就不拖了。”
他们把一组地雷埋在钢绳前五步远的地方,第二组埋在破坦克的右面八步远的地方,第三组埋在左面八步远的地方。阎振龙说:“我们拿它当引子,钓它的大鱼。”
第二天阎振龙一早就爬起来到他的观察所,把衣领子压低,帽子遮阳掀到脑后,不要妨碍他的视线。大沟里有一股雾气,低低地压住地面,大雪继续落着。铺着白雪的地面露出了二十几辆黑色坦克,阎振龙精神百倍,得意洋洋,今天他是抬起头来看这一切了,这一切都和他的生命、荣誉相关了,不再是陌生的了。
敌人坦克又开出来了,一辆跟着一辆。
阎振龙数着:“一辆,两辆……十辆……十五辆……二十三辆……”
山口里坦克继续往外爬着。
“……三十一辆……三十二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