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林下云烟·艺事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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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莫悟奇的灯彩和魔术

凡年龄在五十左右的,大概还知道上海曾以魔术负盛名的那位莫悟奇吧!莫是苏州人,小名阿毛,生长在贫农家里,生活是很艰苦的。家里实在没有力量好好栽培他读书,就送到一家纸扎店里当学徒。但是他肯刻苦钻研,一面学习文化,一面在业务上开动脑筋,他认为纸扎专做冥器,具迷信色彩,太觉无聊,应当在灯彩上有所发展,如灯节的鲤鱼灯、蚌壳灯、走马灯,以及舞台上演“斗牛宫”、“天河配”等灯彩戏的各式各样的纸灯,都可以革新,创造出新形式来。和他同业的还有一位叫商东臣的,也是这样想法,两人志同道合,就共同研究,结果创造出活动灯彩若干种,都是透剔玲珑,非常巧妙的。那时上海人士尚没有看到这样的玩意儿,都叹为奇观。各商店用它来做广告,各戏馆用它来点缀布景,真是轰动一时。后来各纸扎工匠纷纷摹仿他,外间多见,便不足为奇了。他脱离了纸扎店,别辟途径,研究新魔术。他认为旧的一套变戏法,陈陈相因,不如用新魔术取而代之。当时有一位《海上繁华梦》作者孙漱石老先生的弟子钱香如,在孙漱石所编的《繁华杂志》上专辟一栏,大谈魔术,因此声誉很盛。有一次,香如应上海“群学社”的邀请,作魔术表演,可是香如只有理论,缺少实践,表演失败了。香如不得已,向一专家学习,奈这专家保守秘密,不肯公开,除非向他定购一套高价的魔术器具,他才肯告诉这一套的魔术手法。香如的家境比较好,就定购了不同式样的数套,学会了数套魔术。莫和香如相识,便辗转学会了一些,更触类旁通,居然有十多套可以表演了。

后来日本魔术家天左、天胜娘先后来上海表演,借座“民鸣社”剧场。莫知道了,预先和他的老友钱化佛商量,恰巧这时钱化佛在“民鸣社”演新剧,商量的是疏通该社后台负责人,每逢魔术表演,容许他躲在台上面布景空隙处向下窥看。他本来是有门径的,经这启发,个中秘密,都给他揭穿,他运用这许多诀窍来表演,成绩大大地提高,反有出蓝之概。于是莫悟奇成为魔术家的权威。同时有一位鲍琴轩,用“科天影”的艺名,出演魔术于各游艺场所。各戏馆演海派戏,竞尚机关布景,纷纷请鲍设计布置,实则鲍的这些技巧,大都是从莫那儿学来的。

莫虽没有在学校受过良好的教育,由于自己用功,也具备了相当程度的文化修养,常和一班名士如杨了公、戚饭牛、刘公鲁等往还,知道了些风雅门径,栽种许多小型卉木,制成盆景,并安排了些小石块、小屋舍,以及人物等等,居然赏菊篱边,锄梅阜畔,对之令人意远。他进一步自用陶砂制成花盆茶具与瓶罂等器,不论在色泽上、形式上都是既光洁而又纯朴,和市上所见的不同。我书桌上有一紫砂花瓶,其重似铁,高六七寸,做成竹节形,上面突起些小枝儿,纤细的几片竹叶,好像美人的双眉,清秀得很,即是莫运用艺术手法塑造出来的。莫的大半生致力于魔术,制作陶器,为时很短,所以他的作品流传不多,物稀为贵,大家就格外珍视了。

莫悟奇在抗日战争期间逝世,他的儿子名非仙,能传父业,但没有他父亲栽卉制陶的那一手本事。

新舞台与潘月樵

旧上海的新型京剧院,以新舞台为首创。其时十里洋场,最为繁荣,为营业计,当然院址设在洋场上为宜。但主持其事的沈缦云、姚伯欣、张逸槎等,不愿托庇于西人势力之下,便故意购地华界南市十六铺建造剧院。奈缦云、伯欣、逸槎对于戏剧都是门外汉,便与复月珊、潘月樵相商,请他们前赴东瀛,参观新型剧院。归后由逸槎打图样,建造圆形无柱的新舞台,一方面装配布景,特聘张聿光为布景绘画主任。开幕后,一般有周郎癖者,觉得耳目一新,趋之若鹜,南市市面顿时热闹起来。

诸演员中,以潘月樵头脑较新。他是扬州甘泉人,嗓音稍带沙哑,因此演戏时轻唱重做,成为著名的做工须生。如《四进士》、《明末遗恨》等,为他拿手杰作。他也编演时装新剧,以赈各地水旱灾荒,有时运其妙舌,作一番演说,为灾民请命,说得激昂慷慨,观众被他感动,纷纷把银元抛向台上,顷刻千数,即交赈灾会以救灾民。又办榛苓学校,使梨园子弟贫而不能入学的,个个都有读书机会。当时前清大吏岑春煊知道了,为之表扬,颁给他银质赏牌。我曾目睹这块牌子,约长三寸,宽一寸有半,正面配着玻璃,为岑本人照相,肥头胖耳,双目细小,蓄八字须,头戴瓜皮帽,身穿大马褂,神气十足。反面上端作二龙抢珠,下面文字,有云:“太子少保前四川云贵两广总督邮传部尚书岑为伶人兴学救灾,醒世惊俗,特制此牌以示表彰,俾戏曲改良,观感易于进步,此亦助风教励同胞之一端,有厚望焉。特赠小连生,宣统三年二月吉日。”按小连生是潘月樵的艺名。

潘月樵还有值得提及的事。当时消防工作腐败,逢到失慎,一般救火员利用职务上的便利,不先扑火,却搜箱倒箧,攫取饰物细软,以饱私囊,因此施救延迟,致殃及邻屋,造成不可收拾的局面。潘有鉴于此,便组织新舞台诸演员和职工,成立义务消防队,他自任队长,力挽颓风,从此市廛居户,纷纷称颂。

辛亥革命之际,南京已下,上海商团欲谋响应。潘固商团团员,当然起先锋作用。其时陈其美冒险入高昌庙制造局,向总办张楚宝晓以大义,劝挂白旗,不料张顽固成性,拍案大怒,立命守卒把陈捆绑,悬在一株大桂树上。潘月樵与新舞台夏月珊以及商团中激烈分子钱化佛、王伯揆等待消息,不见陈其美踪迹,知有变故,便决定举事,由潘斥资购美孚火油一箱,携至制造局对面的一个板木工场。这工场原本专为制造局装置弹药的,此时风声鹤唳,局中所制弹药不多,工场无形停顿。潘月樵、钱化佛、王伯揆等破门而入,把火油灌在木花柴上,点着火,熊熊烈烈的烧起来,大家高声喊杀,持枪猛攻制造局大门。潘等擅武艺,腰脚矫健,越墙而入,张楚宝惊惶失措,从边门遁走,于是释放陈其美,制造局遂入商团之手,上海旋告光复,陈被举为沪军都督。后来孙中山对潘嘉奖备至,亲写一匾额给他。潘把这匾额悬诸梨园公所中,以为革命纪念。

袁世凯帝制自为,潘月樵深被袁党所仇视,他为安全计,脱身戏剧界,匿居常熟虞山。他的夫人是常熟人,便把常熟作为第二故乡。目击时艰,中心愤郁,后死于常熟。

回忆剧评家张聊止

我的朋好中,颇多对京剧深有研究的剧评家,他们涉足梨园数十年,什么老演员的唱工、做工、台步、身段以及扮相、行头,谈起来头头是道,句句中肯。张聊止便是其中之一。他是江苏青浦人,名厚载,号豂子,后改为聊止。肄业北京大学,喜顾曲,经常在京沪各报撰写剧评,颇有声誉,不料因此却遭到池鱼之殃。

这时林琴南以翻译说部驰名南北,和聊止为师生。上海某报慕琴南名,请聊止介绍其师,为某报执笔。恰巧琴南与北大校长蔡元培在新旧文学上大开笔战。琴南于报端连载的《蠡叟丛谈》中诋及蔡氏。蔡氏知琴南撰稿,出于聊止介绍,便迁怒聊止,把他开除,时聊止离毕业只差一学期,他不为所动,照样聆歌观舞,做他的剧评。而且足迹愈广,不但遍涉戏院,又复参加票房,和许多老演员相往还。凡是堂会戏,他都为座上客。这种堂会戏,名角汇集,精彩十分。他看过谭鑫培的《击鼓骂曹》、王瑶卿的《雁门关》、余叔岩的《连营寨》、龚云甫的《孟津河》、崔灵芝的《玉堂春》、孙菊仙的《朱砂痣》、梅兰芳与王凤卿合演的《汾河湾》、杨小楼与贾璧云合演的《战宛城》,陈德霖、裘桂仙、言菊朋合演的《二进宫》,还看过初露头角的程艳秋在中华舞台演《桑园寄子》。这时,罗瘿公、陈彦衡都在座,无不击节称叹。画家徐悲鸿绘了一幅古装美人像赠给艳秋,貌和艳秋相仿佛,一时传为佳话。这许多戏都是纯青炉火,前辈典型,眼福真是不浅哩。

聊止和梅兰芳友谊很厚,当时罗瘿公著有《鞠部丛谈》,该文谈梅的剧艺甚多。瘿公逝世,原稿本藏聊止处,梅对之爱莫能释,聊止即慨然赠之。聊止又收藏梅兰芳的剧照,不下数百帧,有许多梅本人已不存。解放后,许姬传为梅撰《舞台生活四十年》,其中若干照片,就是借用聊止的。聊止撰有《歌舞春秋》、《听歌想影录》二书行世,都是很珍贵的梨园掌故。

影坛老艺人殷明珠

翻开《中国电影发展史》,那赫赫有名的老艺人殷明珠,占着重要的一页。现在正有人编辑《中国电影通史》,殷明珠当然又是通史中的重要人物了。

殷明珠是江苏吴江梨花里人,生于一九〇四年,岁次甲辰,辰属龙,所以她小名龙官,名尚贤。她的父亲星环,擅文翰,能绘花卉,夷旷萧散,得徜徉林泉之乐。这时盛行一种彩票,每张十元,每条一元,定期开彩,头奖可得一巨数,每条得奖也以万计,二三四奖,依次递减。乡间设有分售处。星环因为好奇,偶购其一,可是不久撄疾卧床,药石无效,遽尔逝世,全家哀恸欲绝,哭声几震屋宇。正在这时,忽然彩票分售处派人前来报喜,说:“您家所购之票,中了头彩。”明珠收着泪,深叹喜讯迟了一步,父亲已一瞑不视了,否则弥留之顷,得此兴奋剂,或得立起沉疴,延其寿命。实则病入膏盲,那是无可挽回的。明珠孝心深切,存万一的幻想罢了。

她读书上海中西女学,为高材生,考试名列前茅,尤其英文更为杰出,能说一口很纯熟流利的英语。她在校中,是具新头脑新风尚的,什么舞蹈、踢球、游泳、骑马、驾自行车,她都有一手。在风气未开时,这一系列的玩意儿,非一般闺秀名媛所敢尝试,同学们因她洋气十足,便称她为Foreign Fashion。于是社会人士就把“FF”作为她的代号,传播开来。继之者,有傅文豪的“AA”女士,袁淡然的“SS”女士为三鼎足。当时各报刊杂志纷纷把她的照片,铸版登载,倩影婷婷,风致绝世,也就美化了报刊杂志,激增了销数。甚至她在上海南京路某皮鞋店,定制了一双高统皮鞋,那店铺便依样复制了,陈列在橱窗,标为“FF式皮鞋”,以吸引顾客。

一九二六年,她和美术家但杜宇结婚,创设上海影戏公司,拍摄《海誓》为中国第一部爱情片,主角就是殷明珠,演来丝丝入扣,致身剧中,博得广大观众极高的评价。且这片放映于夏令配克电影院,这影院是放映西洋第一流名片的,放映国产片《海誓》,是破例第一遭。此后她连续主演了好多片,如《重返故乡》、《传家宝》、《盘丝洞》、《媚眼侠》等。南洋一带的影片商,纷纷定购她所主演的影片拷贝,声誉传至异域,妇孺皆知影坛上有那么一位女明星殷明珠。

“一?二八”之役,那上海影戏公司设在沪北天通庵路,恰属战区,兵燹之余,原址成为废墟。事变平息,她和但杜宇东山再起,重振影业,不料又在抗日战争中付诸荡然。无法可想,便携着儿女,赴香港别谋生活。她的小女儿但茱迪,容态秀美,具有乃母风仪,参加了港地举行的香港小姐选举,但茱迪当选为第一名,总评语为:“东方美。”原来其他参与的,都是新式西装,而茱迪却穿着旗袍,足趿绣花缎帮鞋,别有一种娴雅文静的丰度,那便是殷明珠为她设计打扮的。此后茱迪渡洋赴美,在好莱坞主演了《蒙古女郎》一剧。后来嫁了丈夫,便脱离电影界,数次接她母亲殷明珠到新大陆去,以尽冬温夏清的侍奉,港地还留着旧居。一九七六年,又由港来沪,探访亲友,我和她畅谈阔衷,非常快慰,经过数旬,仍返港寓。但树高千丈,叶落归根,她正在探询上海的居住问题,打算久长的息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