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林下云烟·艺事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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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新剧之蜕变

鄙人从小即有戏剧癖,什么戏都爱看,在家乡看草台戏,看的津津有味。那时有昆腔戏迎凤班,在常锡一带,很著声誉,鄙人却是迎凤班的老看客,班中很有出类拔萃的人才,如丑角陆寿卿,善演《借茶》、《活捉》等戏;方巾老生毛竹山,《铁冠图》是他拿手杰作;尚有一个旦角,哑嗓子,做工细腻非凡,名儿可是已忆不起了。后来鄙人到上海,距小花园不远,有观盛里,凡六弄,那弄所住的,大都为梨园人物,因此就有人在那儿组织一总会,那总会是票房性质,加入的每人出会费两元。这时常到会里来的,如赵如泉、四盏灯,善演收关胜的哑伶王益芳,尚在童年的盖叫天,鄙人也加入为会员,便和这班唱戏的人往还。观盛里在跑马厅之东,逢到西人赛马,那些王孙公子,挟着北里佳人,常坐着扎彩的马车,在跑马厅周围兜圈子,那马鞭子上也用彩绸点缀,极锦簇花团之致。于是香车宝马,帽影鞭丝,胡帝胡天,风流占断。那观盛里前是必经之道,所以观赏之人,骈肩累迹,热闹异常。总会隔壁,为满人宝子观的藏娇金屋,宝子观任新衙门的会审官,他包着一妓女朱小二宝,每天下午四时后,銮铃响处,便是宝子观的马车来了,那马车侈丽的很,马夫穿着披肩式的对襟号衣,号衣是玫瑰紫的,黄镶边,头戴凉帽,也是玫瑰紫的,配着黄缨,和号衣一致,脚上穿靴,很是威武。鄙人到观盛里去,总见到他们,所以偶一回忆,这印象犹历历在目哩!后来白克路成都路口,马相伯办通鉴学校,沈仲礼为校长,王培元主持其事,附设春阳社,训练演戏,黄钟声、杨君谋都是社中人。杨君谋为杨天骥千里的弟弟。有一次,在苏州东吴大学演赈灾义务戏,戏名血手印,照戏中情节,君谋是被人刺死的,为求真象起见,预用猪泡盛着血,系在胸前,别用一铅皮护胸,以防创伤,岂知临演时,铅皮忽然松卸,饰凶手的,是君谋的同学,没有觉察,贸然一刺,鲜血直迸,君谋顿时扑地,看戏的无不齐声叫好,岂知弄假成真,君谋失却了铅皮的遮护,刺中要害,一命呜呼,结果饰凶手的同学,被判徒刑,饱尝铁窗风味,真是冤哉枉也!

春阳社借圆明园路CDC大厦为剧场,演《黑奴吁天录》,鄙人饰黑奴,全身涂着黑色,甚至耳朵里也是乌黝黝的偏涂着,戏毕卸装,可是黑色不易洗去,成为真个尼格罗了。王培元是唱青衣的,扮相做工都很好,既而春阳社以革命嫌疑遭当局禁止,培元到南洋、香港、澳门一带去游历,无非为避风头之计,年余始归来,春阳社停止,鄙人颇有髀肉复生之感。幸而那张石川的舅父经营三发起在大马路组织鸣社,所集合的,以报人军人和美术家为多,张石川、孙雪泥、熊松泉、李怀霜、郑正秋等,都来参加,鄙人也加入其中,阵容甚为整齐。借谋得利试演三天,谋得利在大马路,本外国戏馆,一度为堆栈,拾级而上,地位很高,试演的是郑正秋所编家庭实事戏,名《恶家庭》,由正秋售去家乡的产业,得五千元垫本,结果连卖了三天满座,正秋兴高彩烈,索性向谋得利长期包演,言定演员月薪二十元,最低的十二元,正秋在此中着实得些利润,经营三艳羡他,邀着演员共十二位去密谈,明天诸演员向正秋提出条件,要求加薪,最低的三十元,高的五十元、七十元,正秋不允,演员辞职,经营三和诸演员订合同,在大新街口今惠中旅馆故址,开民鸣社,邹剑魂演《西太后》,顾无为演《皇帝梦》,顾无为因此戏被当局捉将官里去,吃了若干天的官司。

戏单一束

郑正秋在新剧界里自处领导地位,经营三开民鸣社,他哪里肯示弱于人?便控石路天仙茶园,开新民社,拉了苏石痴去充台柱,和诸演员拆账,不支薪金。这时的戏单是石印的,上端新民新剧社几个字,出于林梦鸣手笔;下面尚有剧情图画,那是孙雪泥、沈泊尘、钱病鹤画的。此外又有说明书和演员名单,很考究。鄙人把许多旧戏单,付诸装池,成一长卷,自己为剧中人的,在名单上加一朱圈,以为标识,这是鄙人的生活过程,值得留为纪念的。新民社的戏,如《贪色报》、《义丐武七》、《谁先死》、《婚姻误》,演员有惜花、双云、小雅、警铃、瘦梅、病僧、幼雅、子青、恨生、咏馥、冷笑、怜侬、雪琴、清风、楚鹤等。正秋自己也登场,称药风。座价优等一元,特等六角,头等四角,普通二角,幼童减半,仆票一角,茶资加一,都标明在戏单上。那小说家徐卓呆兄,和寒梅、则鸣、颠颠,在民鸣社演趣剧《一饭之恩》,署名半梅,又和鄙人合演趣剧《留声机器》,他饰拐子,鄙人饰伶人,很是滑稽。又《西太后》一剧,半梅饰淮军统领,鄙人饰荣禄。已故小说家汪仲贤,也是演员之一,他署名优游,饰侍御吴可读,西太后由剑魂饰,顾无为饰李莲英,剧中人有数十位之多。鄙人又和郑鹧鸪合演《鸳鸯谱》,鹧鸪为乔太守,鄙人为钱瞎子。又演《孙中山先生伦敦被难记》,正秋为康德黎,鹧鸪为侦探乔化斯,绛士为康夫人,鄙人为英仆柯尔,孙逸仙一角,由顾无为充任,正秋鹧鸪他们两人的儿子也一起参加,很是热闹。有时为讨好观众起见,戏毕再加映电影。演新剧的所在,尚有笑舞台,地址在广西路汕头路口,演《波兰亡国惨》,那伶界伟人刘艺舟饰哥修士孤,汪优游饰白尔番斯,半梅为白大夫人,鄙人为俄国军官,陆镜若为警卒。又演《鹿死谁手》,那欧阳予倩也来参加。三洋泾桥歌舞台旧址开设民兴社,演《侠女伶》、《济公传》,鄙人加入是客串性质。三马路大新街的明明舞台,演革命戏《万象更新》,那被柳亚子大捧而特捧的冯春航,来饰剧中的姨太太,鄙人起马吉樟一角,无恐的黎元洪,光明的孙武,饮恨的张振武,演来都很卖力的。

鄙人和李君磐、汪摩陀、史海啸等到苏州,出演阊门外民兴新剧社,演《上海之黑幕》。又应镇江玉英贫儿院募捐游艺大会之招,赴伯先公园演《济公活佛》,这时尚请仁山大法师登台说法,借以号召哩!

戏单中间,附着顾无为演《皇帝梦》被捕给鄙人的信,郑正秋的遗墨,刘鸿声唱《逍遥津》自编的新唱词,这是任何戏考和戏剧刊物上没有发表过,很是名贵哩!后面且有名画家黄山寿亲题“游戏三昧”四个隶书,陈小蝶更题着两首绝句,如云:“滑稽登场悟夙因,口中三尺幻莲新。知君自有生公法,肯与苍生现化身。”“狷介足惭名士节,妙言时作散花铃。若教我画无双谱,定画评书柳敬亭。”又巽倩陈柟题“摹拟入神”。又云:“化佛先生素擅皮簧,又为新剧大家,每一登场,扮演古今何等人物,无不形容毕肖,声吻宛然,洵神乎其技矣。爰缀数语,以志钦佩。”

三名画家轶事

蒲作英死已多年了,可是鄙人脑海中,尚留着很深的印象。他是秀水人,善画竹,心醉坡公,花卉在青藤白阳之间,又擅草书,自谓效吕洞宾白玉蟾笔意。他身材矮矮的,生平讳老,不蓄须,常御大红风帽,吕蓝宁绸马褂,枣红袍子,黄色套裤,足穿一寸厚粉底鞋,住居广西路登贤里一楼上客堂,额之为“九琴十砚斋”,沿窗设着一只很大的书画桌,上面都是灰尘,不加拂拭整理,所用的笔,也是纵横凌乱,从不收拾,因此人家都称他为“蒲邋遢”。四邻脂魅花妖,管弦不绝,他却很为得意。每出,见到出堂差的妓女,他必作正视、侧视、背视,鄙人问他为什么要这样?他说:“正视得其貌,侧视得其姿,背视得其形。天生尤物,所以供我侪观赏,否则未免辜负。”他的住所,鄙人是常去的。有一次,天很冷,他穿了一件旧袍子,袖口已破,正在磨墨,桌子铺一白纸,鄙人问他画什么?他说:“预备画梅花。”他一面磨墨,一面口吸雪茄,不料那破袖口濡染着墨,他糊里糊涂,没有当心,把雪茄烟灰散落素纸上,他就把袖口去拂灰,不拂犹可,一拂却把濡染的墨,都沾染纸上,他瞧到了,连说:“弗局哩!弗局哩!”(秀水人口吻,即不好了之意。)鄙人见到这种情形,不觉为之失笑,问他:“那么这张素纸有何办法呢?”他想了一想,说:“不要紧。”即将饱墨的大笔,在沾染墨迹的所在,索性淋漓尽致的涂起来,居然成一墨荷图,直使鄙人佩服得五体投地。从前的画家到上海来,往往借住笺扇店里。那山阴任伯年,初来上海,即住在抛球场戏鸿堂楼上。他落拓不羁,有名士气。某秋,戏鸿堂主人买了许多大闸蟹,煮熟了送给他吃,不多时,他却闭门熄灯而睡,主人认为他今晚不吃,留待明天吃了。翌日,馆僮替他摺叠被头,被窝中尽是蟹壳,原来他躲在被窝中吃的。还有一位俞语霜,身体肥硕,喜闻鼻烟,又吸香烟,有时更抽抽大烟,酒量很好,常饮高粱。他住在汕头路二号题襟馆中,慷慨好客,客至,必享酒肉,没有钱,往往典质了买肴沽酒。他有一怪脾气,十年不洗足,夏天洗浴,只浴身而不及足部。有一天,王一亭到题襟馆去,恰巧语霜在洗足,一亭认为这是很不容易遇见的,便绘《洗足图》送给他。这画鄙人曾见过,地上置一朱红脚盆,一胖子俯着身,洗足于其中,虽寥寥数笔,神气却活现纸上,真是难能可贵哩!语霜纳了一位小星,某晚因细故,争噪不休。语霜气愤之余,私吞了生鸦片。鄙人其时在大舞台唱戏,戏毕,往语霜家聊天,不意一进门,见情形不对,问了那位小星,才知他俩勃溪过一番,语霜脸色已变。鄙人说:“这恐怕服了毒吧?”鄙人就自告奋勇,替他请一熟悉医生王培元来诊治,结果没法可治,原来他先饮高粱酒,继服鸦片烟,虽投以药剂,可是呕不出来,延至明天,一代艺人俞语霜便一瞑不视。这是多么可悼可惜啊!

民初所演之种种新剧

民初,新剧之盛,几夺京剧之席。近来新剧淘汰,而为话剧,这是应运而生,所谓“各领风骚五百年”,若今之非昔,新之訾旧,那就是一孔之见,不足为训。民初所演之新剧,名目繁多,据鄙人所追忆,及曾参加者,述之如下:《一宗社党》,鄙人在剧中饰一愚民,和顾无为、凌怜影、马绛士、郑鹧鸪同演。又《风流都督》,那是一出讽刺陈英士的新剧,其中种种情节,都非事实,未免有诬先烈,所以不久也就停演了。《鹿死谁手》,是汪优游编的,有面貌相同之二人,同时登场,令人不知谁是虎贲,谁是中郎,奇趣奇情,奇闻奇事,都由面貌相同的二人而起,观众无不为之噱。又把包天笑的《空谷兰》小说,编成剧本;汪优游的《柔云》,查天影的《兰荪》,李悲世的《纫珠》,徐半梅的《勋爵》,演来出色当行,笑舞台连卖满座,其他小说所编的新剧,尚有吴趼人的《恨海》,李涵秋的《并头莲》,鄙人在该剧客串,唱滑稽小曲;林琴南的《香钩情眼》、《琼岛仙葩》、《茶花女》,徐枕亚的《玉梨魂》,周瘦鹃的《爱之花》以及《不如归》、《福尔摩斯》、《胭脂井》、《孔雀翎》等,情节都是很动人的,天笑特编《意中缘》,很受社会欢迎。又李君磐编《梅郎艳史》,假梅兰芳在舞台上演戏,真梅兰芳却在台下看戏,非常有趣。欧阳予倩的《馒头庵》、《劫花缘》,郑正秋的《毒美人》、《恶家庭》、徐牛梅的《水里小同胞》,竞争是很厉害的。革命伟人刘艺舟,自编自演,剧名《隔帘花影》,内容为墨西哥国内战争大事迹,演来激昂慷慨,异常动人。其时盛行戏中加入杂耍,如西洋人戈尔登的《魔术虎戏》,又海上漱石生的高足钱香如,著有《魔术讲义》和《游戏科学》等书,他和鄙人及莫悟奇,合演什么“空中钓鱼”、“火烧美人”种种有趣玩意儿。记得是在卡德路口夏令配克表演的,成绩甚佳。又西方美人大跳舞,可奏西洋音乐,康泰儿表演武力,可谓钩心斗角,其时因一般青年,对于新剧爱好之深,顾无为即在其所寓白克路聚兴坊设剧学馆,教授剧学,三个月毕业,很多人执贽从学。又欧阳予倩、玄哲、汪优游、朱双云,发起星绮演剧学校,教员除发起人外,尚有吴稚晖、包天笑、杨尘因、张冥飞、冯叔鸾、陆露沙等,科目有脚本、剧史、中国音乐与旧剧、西洋音乐及跳舞、化妆术、审美学、世界文艺思潮,在那时总算新颖极了。

独角戏与布景之滥觞

独角戏在今日,已为普遍的平民化玩意儿,谁都以为是王无能创始的,其实不然,那作俑者却是鄙人。这时,民鸣社演《西太后》新剧,邹剑魂饰西太后,顾无为饰安德海,第十二本中,有“大闹龙舟”一幕,百戏杂陈,管弦合奏,非常热闹。鄙人在杂耍中唱《江北空城计》,博得满堂喝彩,鄙人很为兴奋,便编一独角戏,名《夜未央》,情节是一个人投宿旅馆中,旅况凄清,兀是睡不着,索性起来做着种种消遣,皮箧一翻,变成桌子,用饼干箱权充胡琴,拔着两根头发为弦索,自拉自唱,实则饼干箱和头发都是特制的,所以能发音。这许多东西,带些幻术色彩,那是莫悟奇替鄙人设计的。其他如套裤做马褂,头发做针,诸如此类,花样很多。又发明一塌车,拆去轮轴,便成一台,车夫便是布景工役,布景居然有两套,一室内,一野外,一人拎皮包跟随,打开皮包,举凡弦索鼓板种种场面,应有尽有。鄙人登台演着滑稽剧,乱说《三国志》,很是引人发笑。王无能前来观看,他是绝顶聪明人,就由苏石痴介绍,搭班民兴社,善做冷面,遂成大名。继之者为河南人丁仲英,号楚鹤,本是票友,后来专演独角戏,标名丁怪怪,也很博得社会的欢迎。其人曾和鄙人同班演过新剧,品性很好,可是没有度量,结果因小小气恼,愤而自杀,这是非常可惜的。谈到布景,日本人开风气之先,王钟声、刘艺舟两位,喜欢研究戏剧,他们俩就到日本去考察,瞧见日本戏加着布景,很是生色,归国后,说给张聿光、熊松泉两位画师听,于是张聿光便为新舞台绘制西洋立体洋房布景,熊松泉为民鸣社制旧式宫殿布景,两人旗鼓相当,工力悉敌,一般观众,见所未见,卖座很盛,于是各戏馆纷纷仿制,成为一时风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