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林下云烟·艺事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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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邓散木、邓国治父女(1)

从前孔老夫子这样说:“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由此可见狂与狷,犹为宣圣所容许,不摈诸门墙之外。在我的朋侪中,狷者多而狂者少,狂的方而,如吴兴赵苕狂、吴中尤半狂,竟把狂字来标名,当然是狂的了。也有不标名狂而实际很狂的,邓散木便是其中之一。

邓散木于前清光绪二十四年(一八九八年)生在上海,乳名菊初,那是东篱菊秀的时节,呱呱坠地的。这个乳名,大家都不知道,连得他的正式学名,能举出的也罕有其人。直到散木逝世,他的女儿邓国治,撰写了一篇《我的父亲邓散木》,在该文中,提到他的学名邓士杰。《中国书法大辞典》编撰较早,时散木尚在人世,在世的例不列入,可是却收入另一个邓士杰,则云:“清人,字贯伦,闽人,流寓嘉定,孚嘉弟,善刻竹。”可知是同姓名的邓士杰了。

他从常熟赵石农一署古泥的学篆刻,刻印用铁笔,且他秉性刚强,和铁差不多,便署名钝铁,后又觉得钝字和他的姓谐音,乃略去这个钝字,径称邓铁。邓铁成了名,有人把吴苦铁(昌硕的别署)、王冰铁、钱瘦铁,合称为江南四铁。他的邓铁署名,一直用到三十岁,才废之不用,改署粪翁。粪为秽物,为一般人所不取,他却一反其道而乐取之。实则,粪字有扫除的意思。《左传》:“小人粪除先人之敝庐”,《国语》:“洁其粪除”,那是作动词用的。他认为旧社会太肮脏,非扫除一下不可。此外还有一个含义,他幼年读书上海华童公学,这是一所英国人办的教会学校,注重外文,听说毕业了可直升香港大学。有一次,英国校长康普,无端责备他,他不服气,康普在他头上敲了一下,他大为气愤,自动退学,不愿受这种奴化教育,这个粪翁取名,就带有佛头着粪的余愤。他的书法篆刻既高人一等,不久这粪翁之名,又为社会人士所习知了。

曾经有一个富商,愿出厚润,求他的书件,但请不署粪翁而署邓铁,他大不高兴,坚决拒绝。又有一贵人,请他撰写墓志,也同样提出不署粪翁的要求,他也置诸不理。其时报纸上,曾有一段小文记载其事,如云:“中委某公钦其艺,斥巨资,托与翁之素稔者,求为其亡母著墓志,并书其碑,惟不喜翁之名粪,请更易之。与翁之素稔者,亦婉言劝其通融,翁怫然曰:‘公厌我名耶?美名者滔滔天下皆是,奚取于我?我固贫,宁灶冷,易名非石难转也。’”实则他鄙视富贵,而尊敬蓄道德能文章的前辈先生。吴江金鹤望,著有《天放楼诗文集》及《孤根集》、《皖志列传》,为散木所钦佩,而鹤望也很推重散木的草书,谓有清以来,作真篆隶者,大有其人,草书寥寥无几,粪翁乃一夫荷戟,万夫趑趄者,便请他作一草书联,亦要求他复用邓铁署名。散木竟从善若流,一开其例,毅然萃力写一草书楹联,署邓铁奉呈鹤望,鹤望诗以谢之。

散木以粪翁署名时,榜其斋为“厕间楼”,朋好来访,称之为登坑,且自刻小印:“遗臭万年”、“逐臭之夫”。一次,假座宁波同乡会举行他个人书法篆刻展,请帖印在拭秽的草纸上,印刷所不接受,再三婉商,才得允许。付了印刷费,及印成,印刷所复提出要补偿油墨费,因草纸质松,吸收油墨特多,当时是出于意料之外的。我藏有这份草纸请帖,保存了多年,奈在“文革”的浩劫中,随其他文物书籍一同散失了。

他的署名,由邓钝铁而邓铁,由邓铁而粪翁,由粪翁而散木,由散木而一足。分成五个阶段,以时期言,用粪翁署名为最长,用一足署名为最短。他所以用散木代替粪翁,也有他的思想过程。一则接受了金鹤望的教益;一则粪翁署名太久了,有些厌烦;一则笺扇庄代收他的书件,有些商人请写市招,总觉得粪字不登大雅之堂,坐失了应有的润资;一则他傲气稍敛,取名散木,带有谦抑的意思。按《庄子》:“匠石曰:‘已矣,勿言之矣,散木也。’”乃是指无用之木而言。书件之多,收入之丰,以散木署名时为最高峰。至于取名一足,那是在一九五〇之后,他应教育出版社之请,写小学语文课本,及写铅字铜模,又参加中国书法研究社,主持书法讲座,又参加筹办第一届时人书法展览等等,做了许多工作。一九五七年,反右斗争开始,散木当时是中国民主同盟会的会员,他上书提了意见:一、对文化部不重视书法篆刻,且指斥书法篆刻不属于艺术范畴的错误,并撰了《书法篆刻是否孤儿?》,又《救救书法篆刻艺术》。一、对于反右运动的不满,认为不应随便扣右派帽子和随便下结论,这是压制鸣放,自造宗派。同时,那张伯驹所主持、散木也参加的中国书法研究社,不知怎么被指为反动组织,伯驹、散木一同戴上右派帽子。这一下,散木大为气愤,抑郁寡欢,致成疾病,五年中,三次进医院,三次施行大手术,他还是很坚强的顶着,后来因血管阻塞,截去了左下肢,从这时起,便自署一足。又因《尚书》“夔一足”,便把所作的诗,名之为《夔言》,又刻了一方印章“白头唯有赤心存”。废残后,杜门不出,注释了《荀子》二十三章,数十万言,还诠释了《书谱》及《欧阳结体三十六法》等古代书法理论,又撰《中国书法演变简史》、《怎样临帖》、《草书写法》等书法普及读物。这些著述手稿都保存着,直至他逝世后十六年,才有部分问世。这些普及读物,大都是不署名的。他在病榻上,有人来请教书法篆刻,他就忘了病痛,口讲指画,一一解答。东鲁有一弟子某,积存散木关于篆刻的复信数十通,内容有篆刻技法的解答及各种印拓,并为某设计的印样,某订成一大册。这些东西倘影印出来,作为后学津梁,是很有价值的。他住在上海山海关路懋益里六十二号,我是常去的。现在他的内弟张轩君还住在这儿,承轩君告诉我许多散木的琐事,给我写这稿充实了内容,那是很可感谢的。记得某年,我自称“旧闻记者”,备了石章和润笔,请散木刻一印,恰巧散木招了个理发师在家理发,我便把这个小包塞给他,不多打扰即走了。不料过了一星期,他把刻好的印托人送来,润笔退给我。这方印是朱文的,很古雅,经过浩劫,保存未损,可谓历劫不磨的了。直至前年,上海电视台为我家摄取文化生活片,放映电视上,开头就是扩大放映了这方印章。我想经过浩劫,可能邓家已散失了所有的印拓,便把这个印拓寄给北京散木的女儿邓国治,但寄去沓无回音,一经探听,才知散木仅有的后嗣国治,竟无端自尽了。我和散木最后的一面,是在牯岭路的净土庵,这是峪云山人徐朗西请客吃素面,我和散木同席,谈得很愉快,这天所吃的面是绿的,但很可口,我讶异这种特殊的面条,散木告诉我,这是把菠菜切细,和入面粉中,然后搓成面条,配着麻菰香菌才煮成的,不意即此一面,竟为永别。

一自散木北上,和他很少通问。后来我们几位同文,每星期日的下午,例必在襄阳公园茗叙,余空我喜做打油诗,常和散木假邮筒以打油诗相酬唱,蒙空我出示散木所作,极滑稽可喜。我知道散木的诗兴不浅,乃写一信寄给他,并告以我近来搜集了朋好所作有关梅花的诗词图画,成《百梅集》,请他写一首与梅有关的诗,以备一格。没有几天,他便从北京寄来一首诗:

阔别多年郑逸翁,忽然千里刮梅风。

梅诗理合题梅画,老母相应配老公。

胡调诗成头竟触,谢媒酒罢例先舂。

(原注:从前吃过谢媒酒后,往往被舂媒酱,此酒盖不好吃也)

他年寿到千分十(千分之十,百也),

介寿堂前辟拍蓬(爆仗声也)。

识语:“逸梅老兄,属撰梅花诗,谨遵台命,报以油腔诗,只八句而累寒斋连吃数日无油菜,孽哉!癸卯一足。”他尚有《一足印谱》,我没有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