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林下云烟·艺事编
10846400000003

第3章 花衫名角绿牡丹

大约四五十年前吧,凡涉足剧场的,都知道花衫名角绿牡丹红极一时。他是贵州安平人,姓黄名琼,字端生,绿牡丹是他的艺名。且因《天中记》有“欧家牡丹有作浅碧色者,时称欧家碧”一语,便别署欧碧馆主。幼年拜老演员戚艳冰为师,他既聪明,又虚心受教,所以艺事突飞猛进,成绩斐然。初演于乾坤大剧场,又续演于大舞台,年仅十五六岁,雏凤清声,誉满海上。当时,老画家吴昌硕曾为之题照:“散花送酒殊风格,坐着梅边认不真”,形容他演《天女散花》、《宝蟾送酒》,和梅兰芳有异曲同工之妙。他能戏六七十目,饰《春香闹学》的春香、《天河配》的织女、《新安驿》的女盗、《鸿鸾禧》的金玉奴、《马前泼水》的崔氏、《长生殿》的杨贵妃等,或端庄,或婉媚,或巧笑,或轻颦,或泼辣,或温娴,都能深入角色,刻画入微。那时演红生的老伶工王洪寿,和他同隶一台,王为了提携他,某次演《十八扯》,王自演未饰演的丑角,借以衬托。某岁,江浙水灾,上海伶界联合会举行义务会串《嫦娥奔月》,以筹措赈款,绿牡丹饰嫦娥,赵君玉、芙蓉草、贾璧云、刘玉琴、刘小蘅、高秋颦这一班名角饰仙女,轰动一时,实则也是前辈扶掖后进罢了。

他好学,从陆澹安学书法,陆兼教诗文,并发起绿社,征集绿牡丹剧照及诸名流如胡寄尘、袁寒云、朱大可、尤半狂、天台山农等的揄扬文字,汇刊《绿牡丹集》,以与柳亚子的《春航集》、《陆子美集》相媲美。不料这样一来,引起《晶报》主持者余大雄及几个评剧人士的嫉妒,在《晶报》上大肆攻击,痛骂绿社人士为中了绿气,出语甚为恶毒,陆澹安和朱大可、施济群因办《金钢钻报》和《晶报》对垒,且寓意金钢钻的硬度可以刻晶。满拟对骂一阵出了气,也就收场,不料《金钢钻报》骂出了名,居然销数很多,便由施济群维持下去,刊行了十多年,为小型报之翘楚。过了数年,陆澹安有天南之游,携带绿牡丹同赴昆明,为编《龙女牧羊》、《霍小玉》、《风尘三侠》等新剧,连演一个多月,载誉而归。

解放后,每逢星期天,一般笔墨朋友,纷趋襄阳公园茗谈为乐。陆澹安、朱大可、平襟亚、徐凌云、管际安等,为座上常客,我也每周必到,绿牡丹有时也来参加。徐凌云、管际安都喜谈剧,劲头很高,且编撰了《昆剧一得》,直至“文革”运动起才止,听说绿牡丹在运动中期含冤而死。

瘦皮猴韩兰根趣事

韩兰根是我四十年前上海影戏公司的老同事,可是好久不见面,却在电视中看到他,已是七十多岁白发苍苍的老人了。他托人带口信给我,说要来探望,这当然是我非常欢迎的。不料,隔不多时,噩耗传来,他已一瞑不视了。

他生平拍过的影片,二百五十部左右,可称多产的了。具代表性的,要推他和王人美合拍的《渔光曲》,他饰小猴一角,呆头呆脑,别有神态,表现角儿的个性,可谓妙到毫巅。这部片子,在国际电影展获得金牌奖。他为了拍片吃苦头的,是和蓝蘋(江青化名)合拍的《王老五》和《狼山喋血记》。在“文革”中,四人帮威胁他,不许提到蓝蘋,并把他关进牛棚,强迫劳动,摔断了肋骨。这种手段,是何等残酷啊!直到一九七四年,他才得解放回到上海,参加市政协,暇时打拳,蓄几只鸟,驾自行车到公园,度着晚年的愉快生活。他不但拍片属于多产,他家里有八个儿子,五个女儿,儿女十三人,也可说是多产的了。

我既和他同事多年,他已往的事,当然知道一些,这儿就把较有趣的谈几件吧!他十七岁开始拍电影,我认识他时,他已二十多岁了。他擅唱歌曲,边唱边表演,滑稽得很。他有一支《白相跳舞场》,听他唱的,没有个不哈哈大笑。这时,我的朋友丁悚,任职蓓开唱片公司,我就作了介绍,为他灌了唱片,风行一时。

当上海影戏公司摄《新西游记》,韩兰根饰孙悟空,为了扮演猴子,把头发中间剃掉,只留蓬蓬然的两鬓,成为怪样子,不拍戏时,他戴着帽子遮掩着。其时同事们都喜开玩笑,一次,大家闲着没事做,就邀了兰根去逛马路,到了南京路最热闹处,同事某突然把他的帽子抓取了就跑,他剃得不三不四的怪头,在万目睽睽之下,引起哗笑,使他窘极不堪,没有办法,只得抱着头,雇了一辆人力车,拉起篷帐,狼狈地逃回去。又一次,大家坐着聊天,他无意中说道:“好久没有人请客,很想一快朵颐。”这话不打紧,可是同事某又动了脑筋,和他开玩笑。过了一天,冒着和兰根熟识的某某名儿,邮寄一份请客帖给他。他接到了,很为高兴,准时到某菜馆,抬头一看,座无作东的主人。他想大约主人有事迟到了,等着再等着,却始终不见主人的影踪。不巧得很,天忽下起大雨来,他只得自己花了钱吃了一顿饭,雨丝风片,兀是不停,便冒着雨,还到家中,一条新制的白哔叽裤溅沾了很多泥迹,大为懊丧。

他屡次受窘。有一次,他却窘了大名鼎鼎的吴稚晖。吴稚晖是国民党元老,但生活平民化,经常步行市间。一天,吴稚晖杂在人群中,忽被韩兰根瞧见了,便高吭戏呼吴稚晖,这一下,顿使吴老头子惊慌失措,深恐有人对他不利,急忙躲入一店铺,好久才敢探头一望,见没有动静,匆匆离开店铺而去。

上海影戏公司主持人但杜宇,也是喜开玩笑的,那时演员有袁丛美其人,为暨南大学毕业生,很有文化修养,善演反派戏,状态很英挺,遗憾的是面有痘瘢。杜宇忽地要我编一支《麻皮歌》,我七不搭八编好了,把歌词给韩兰根试唱。那天,特地招呼袁丛美到一小小化妆室来,我和韩兰根先在小室中,袁丛美走进来一看。见在座的有鬼头鬼脑的样子,知道不对头,拔脚要跑,杜宇突然把门窗关锁起来,韩兰根引嗓作态,高唱《麻皮歌》,唱了一遍又一遍,使袁大窘特窘,一笑开锁,袁才得逃走。

韩兰根绰号瘦皮猴,的确带些猴子的顽皮性,面部各官都能牵动作怪相,逗人发笑,连耳朵也能任意活动,这是他人所做不到的。总之,他是趣人,从小就趣,直趣到了老,大家都喜欢接近他,甚至他家的小孙儿时常缠住了他,要他讲故事,实在他的言语和动作太有趣了。

萧蜕庵的书艺

谈书法的,大家都知道有沙曼公、邓散木,却少有人知道他们的老师萧蜕庵,因为蜕庵逝世多年,人们把他付诸淡忘了。

蜕庵,江苏常熟人,字中孚,别署甚多,如退盦、退暗、本无、无公、罪松、旋闻室主。晚居吴中阔家头巷五号及圆通寺,那一带属于葑门,称为南园,他又自号南园老人。早年参加南社,继入同盟会,掌教上海爱国女学、城东女学,为一时俊髦。

他曾从张聿青学医,擅岐黄术,为人治病,辄有奇效。贫者踵门,免酬给药。著有医书数种,精小学,有《文字探原》,《小学百问》等,皆数十年钻研心得,惜未刊行。又耽禅悦,常访印光上人,有所商讨。更善书法,以学佛故,尝谓:“书道如参禅,透一关,又一关,以悟为贵。”“书法当学而思,思而学,若学而不思,思而不学,皆不可也。佛学由解而疑,疑而参,参而悟。不解不会疑,不疑不会参,不参不会悟,不悟不会成。书法然,一切无不然。”他四体皆工,尤长篆体,教人握管,谓“当懂得力学,以笔尖为重心,大食中三指为力点。”又云:“学书先从楷书入手,以欧阳洵、虞世南为正宗。字得力于王羲之,虞字得力于王献之,羲之以神胜,献之以韵胜,二者截然不同,久审方知。若颜鲁公、柳公权,则为正宗之支流,只供参考而已。”他又于永字八法外,别辟新八法,为理、法、意、骨、筋、肉、气、韵,认为“八法全,谓之有笔有墨,不全,谓之有墨无笔。”那就更进一步的说法了。又云:“写字工夫,不可有滑笔,主要笔笔入纸。”又:“北海书,是拉硬弓手段,宜学其臂腕力,引来控去,旁若无人,才可中其鹄的,若一松弛,则势必不能穿鲁缟矣。”又,“明代书人,以行草著称。故明人只限于帖学,碑学则百无一人,篆隶则千无一人。而明人草书,前惟王雅宜,后则董香光,最后则傅青主。祝枝山、王觉斯,皆魔道也。”又:“一碑须学一百次,方可入门而升堂,由堂而室,由室而奥,由奥而出后门,复由后门而绕宅,再进前门,复从后门出,则整个状况,均得了然。”又:“兰亭、圣教当勤学,十三行亦时时展阅,道因少写而多看,则自能得益。”又:“书法虽小道,要具三原素,一曰书学,二曰书道,三早书法,三者以学为本,以法为末,以道为用,离其一,则非正法也。”

他晚境坎坷,六十诞辰,堂上张联自寿:“醉里一陶然,老我相羊频中圣;儒冠徒饿死,生儿不象始称贤。”其牢骚可知。一度外出,险遭车祸,不久,又倾跌受伤。加之他韬晦自隐,不趋时,不媚势,人罕知其学养与书艺,致一无收入,生活艰困。诸门弟子分散各地,难予照料,而我友陈锲斋,却于岁时令节,有所馈遗,因此,蜕庵与锲斋通问独多。蜕庵于一九五八年五月二十六日病故,年八十有三,锲斋展视遗札,为之泚然流涕,承出示数通,如云:“笔墨生涯,竟尔断绝,朝不谋夕,欲一饱而无从,以此而言,殆无生理,与吾弟(指锲斋)相晤之时,将无几耳。平生纪念之物,只有文百余篇,诗六七百篇,小学三书,日记三十余本,同付灰烬而已。念及此,为之痛心不置。”又:“拙荆撄疾半载,终以困,失治罹殃,于夏历三月初七日溘逝(早于蜕庵前四年)。”又:“窘于邮资,末即复。今年耳益聋,神益败,恐不能度年矣。”这写在明信片上,钤一小像印,秃头戴眼镜,微髭,作僧装。又一明信片:“自去年十二月中旬卧疾,加以倾跌重伤,偃蹇六阅月,今虽起坐,而两足几废,两耳完全失聪,目亦散光,如在云雾,神思恍惚,在世不久矣。往岁嘱我集一联,曾成句而未书:‘能读万卷书,气象远矣;作退一步思,身心泰然。’写至此,目瞀矣。”其艰苦真有出人意料之外者,当时政府当局知而悯之,由江苏省文史馆聘为馆员,馈以馆禄,奈年迈体衰,已不能挽回其重危之生命,那是多么令人嗟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