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林下云烟·艺事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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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微雕元老薛佛影

这真是一件出人意料的事,那位具有龙马精神、老而弥健的特级工艺美术大师薛佛影,遽尔下世了,年八十有四。

佛影在上半年五月,犹应日本的邀请,举行细雕展,作为中日双方艺术的交流和研究。他很兴奋,挟着杰作东渡瀛岛,参加盛会,并当场表演:在一粒米大小的黄金小丸上刻上《多心经》全文,顿使彼邦人士大大惊叹,引为奇迹。NHK电视台摄入荧屏,广为映播。岂知他载誉归来,经过炎暑,忽患胆总管癌,不治而死,闻者无不痛惜。

他是无锡玉祁乡人,生于一九〇五年,父亲叔衡,是岐黄家,所以教他家医。可是他嗜好篆刻,由刻石而刻竹,又复从事细雕,其时尚在一九二〇年,为我国细雕工艺的开国元老。我和他很熟稔,他为我在一极小的象牙片上刻上陆放翁一首律诗,比蚁足还要纤细,我目力不济,用上显微镜窥视,也辨不出是陆游的哪首诗。我曾到过他的家里,看到他很多精粹作品,如水晶插屏上细刻《滕王阁图》,高二英寸、阔一英寸半的白玉版上刻全部《圣教序》。又在一支明代的象牙洞箫上刻着《洞箫赋》。他最得意之作,是临摹故宫所藏十二月月令中的“端阳竞渡”,他花了十五年断断续续的时间,才得完成,为他生平唯一的代表作,配着红木箱,外加玻璃罩,是非常爱护的。他和丰子恺很契合,子恺曾有一篇称述他的短文如云:“上海薛佛影,擅长雕刻,驰名中外,初治金石刻,继而刻牙,以至水晶翠玉,无所不精。最神妙者,乃在一粒米大小之象牙上,刻王右军帖,在半方寸之内,刻《滕王阁序》全文,以显微镜窥之,笔笔生动。其书法摹祝枝山、文征明,维妙维肖。花甲后,他致力画苑,宗八大、石涛,得其真趣,乃文艺界之奇才也。”从目前来讲,细雕不乏其人,可在当时确是凤毛麟角,且他在细雕上,讲究风格、气韵和流派,不仅仅一味求其纤细,足为后起者楷模。

若干年前,赵紫阳总理送给美国总统里根的礼物,其中就有佛影的细雕,博得里根笑逐颜开,欣赏不置。一九八六年,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访华,来到上海,在豫园周游了一遍,江泽民市长赠送女王的牙雕微型插屏,也是佛影刻的豫园鱼乐榭全景,是事前准备而精心刻之的。这使女王对实景发生情趣,极为喜悦,一再表示谢意。

佛影有子万竹,也擅细雕,可谓箕裘克绍,后继有人。且能细刻外文,那么在国际上更起着相当作用了。

先后两位程十发

程十发是当代画家,现任上海中国画院院长。他擅画各具民族风格的人物、花卉。我翻检到《儒林外史》的英译本,插图出于程十发之手,工致绝伦,尤其范进、马二先生的神态,栩栩欲活。他是松江人,他家和南社诗人姚雏相邻,当然年龄相差甚远,他呱呱坠地时,雏来见之,及雏病死医院,十发往瞻遗容,称之为生死之交。

普通的姓名,容易相同,较僻冷的也就“只此一家,别无分出”了。程十发这个名字带有僻冷性,想来是不致重复的,岂知清季即有程十发其人。原来古代量器“十发为一程”,是很现成的,犹诸朱祖谋词家号古微,取“朱古微国也”,同一机杼。这位老牌程十发,名子大,鄂中鹿川人,既能书,也能画,尤工词,刊有《定巢词集》、《鹿川田父集》,况蕙风很为称赏,谓:“酷似清真,是不为南北宋所拘囿。”间作联语,亦极错综映带,如挽易实甫云;“本神童孝子隐居谪宦儒林文苑者流,事变生前皆可笑,极贵介乞儿揖客残髡伎妾伶工之盛,名高南海亦何为。”潜于佛学,尝谓:“非实不空,非空不实,能实故空,能空故实,愈实愈空,愈空愈实。”真如前人所云:“超以象外,得其环中”了。

人们认为,他是一位旧型文人,岂知他又熟谙新工艺。前清时,监督湖北高等工艺学堂,兼主工艺局事,创造新织机,并可浆洗绸布。既而督修武昌上游江堤,以堤屡筑屡溃,乃创横牛扯马之法,西方工程师见之,亦为叹服。

他和我友高式熊的尊人振霄太史公相交往。他先高太史死,有一讣告,由式熊见贻,迄今犹充藏我纸帐铜瓶室。竹马,或弄青梅,以及跑跳、跌扑、迷藏种种玩耍,神态跃然纸素间,且每个婴孩面部表情都饶有天真活泼的意味,这也是不易著笔的。

闲鸥刊有《人物仕女画集》、《长虹扇集》。解放后加入美术家协会,供职上海博物馆,鉴定古画。一九七九年病故。他的遗画数百件都交北京宝古斋。

南社词翁吴眉孙,丹徒人,早年与天虚我生同列国魂九才子。天虚我生逝世早,其哲嗣小堞(号定山)颇谙画理,著有《蝶野论画三种》、《醉灵轩读画记》等,所作《西泠怀旧图》尤为人所称誉。眉老为小蝶之父执,拟求小蝶一扇,但彼不欲以父执名义索之,知我和小蝶有旧,托我转求,果蒙惠允,并附一扇给我拂暑。扇面画作红蕖衬以没骨翠叶,且题以屯田词句。我得于意外甚为欣喜,乃以一面请陈名珂书之。名珂字文天,号季鸣,写铁线篆称圣手。此扇经过浩劫,失而复得,完好无损,洵属幸事。

黄濬字秋岳,为陈石遗大弟子,工诗词,刊有专集,又著《花随人圣庵摭忆》,我喜读之。惜此人以失节死,然不以人废艺。彼工书法,我藏其集宋人词联,失诸“文革”,引为遗憾。偶于友人处见秋岳书扇,一面为颜伯龙花卉,亦殊清疏有致,我遂以郑午昌及冯文夙二联易之。伯龙字云霖,北方大名家。扇骨雕镂亦精审。

马公愚为我作扇,临《宝贤堂帖》,系精心之作。公愚别署冷翁,浙江永嘉人,亦能画,有“书画传家二百年”的称号,寓沪襄阳路与褚礼堂比邻居。公愚原名公禺,后以禺字不通俗改禺为愚,加一心字底,我戏对他说:“公真有心人也。”他掀髯大笑。另一面为钱瘦铁画没骨芍药,仿石涛上人笔法,署名叔。瘦铁曩曾以所作墨梅立轴见贻,且有日本南画大师桥本关雪题识,惜此轴失于浩劫中。现有瘦铁画仅此一扇,能不什袭以藏。

邱水碧曾在扇面上书全部《金钢经》,每格宽处七行,狭处三行,一笔不苟。但垂青者少,落魂以终。惜哉!

王西神正书洒金扇,上款夔石,不知何许人。西神名蕴章,号莼农,又号红鹅生、二泉亭长等,以词章为南社名宿,书工隶篆正行,却怕作草书,草书倍润,藉以拒人。此扇另一面,为陈康侯之花卉草木,拟清癯老人笔意。陈亦名人,邗中人土得其寸绢尺幅奉为至宝,吾亦珍爱之。

名家年画数从头

每逢岁时交替,家家备置年画,取其一元复始、万象更新的好口彩来点缀,这是由来已有数十年了。据我所见,这时年画,称为月份牌,年仅一帧,按着干支,列十二个月,上面就是一幅图画,色彩绚丽,以风景人物为主,此后粉黛婵娟,呼之欲出,才为美人世界了。

那从吴友如游的周慕桥为此中翘楚。他所绘的关壮缪,得陈章侯笔法,因此他的《三雄战吕布图》,那刘备、关公、张飞,神采奕奕,具龙骧虎跃之概,我很喜爱它,悬诸座右。又徐咏青幼失怙恃,由徐家汇天主教堂所设的孤儿院抚养成人,学的图画,但画惯了耶稣圣母等一种类型,在人物上难于别开生面。他有自知之明,避去人物不画,他画的月份牌,全是丘林塘泽,为大自然写照。继起则为郑曼陀和谢之光,都是仕女高手。这两人和我都很熟稔,所知较详。曼陀初时默默无闻,忽在报端看到某公司征求广告画,他未免有些技痒,颇思一试,奈怎样涉笔,尚在踌躇考虑中。这天,他往电影院观电影,时间较早,在闲待时,忽姗姗来一少女,丰姿绰约,堪是画里真真,他一再瞩目,即把彼姝权为范本,归家冥思索写,寄去应征,居然获得首奖,印成月份牌,流行于市。从此一鸣惊人,请他作画的,应接不暇。他的代表作为《杨妃出浴图》,把白居易所谓“温泉水滑洗凝脂”画活了。谢之光寓居山海关路,舍间离此不远,所以时相往还。有一次,我去访他,他正聚精会神挥毫作画,旁置一喷色的小件,向画像渲染。他笑着对我说:“倘你是郑曼陀,我就不给你瞧看了。曼陀作画,也是不给我瞧看的,秘诀大家保守,不得公开,好得你不是此道中人,也就无所谓了。”他有一笑话,原来他的偶侣很任意,一次要求之光为购服饰,之光难以办到,婉言谢之,她勃然发怒,抢着之光画成八九的精致月份牌,说:“你不答应,我立刻撕给你看!”这一下,吓倒了之光,只好阃命是从了。此外,还有钱病鹤、汪绮云、张聿光、但杜宇、沈泊尘、杭稚英、胡亚光、丁慕琴等,都标新立异,斗角勾心。慕琴且以其夫人倩影入画,请天虚我生为题,大受市民的欢迎。那位金梅生,曾拜徐咏青为师,别署石摩居士,一九八九年十月才离世,人称年画大师。可谓前辈中的少年,少年中的前辈了。

年画是月份牌的后身,月份牌全年一帧,年画问世,改为每两月一帧,或每月一帧,内容当然更形丰赡了。记得某次寅年,曾把张善子所画的虎,诡称“十二金钗图”制成年画。刘旦宅画红楼人物,把林黛玉、薛宝钗、史湘云、王熙凤等推出来,成为真正的十二金钗。一般红迷,纷纷悬挂,以作珍赏。又有着眼于传统文物,故宫博物院的收藏,精审影印,那就古色古香,彪炳炫目。我的孙女有慧,积有数幅,作为临摹的大好资料。

我很欣赏周碧初的油画

在我的朋友中,有很多负盛名的画家,其中有画国画的,有画西洋画的,我很欣羡他们一支妙笔,具有造化功能,一经点染,什么都能涌现在人们的眼前,给人一种精神上的享受。

绘西洋油画的,我钦佩作家杜宇。我和他同事有年,他所绘的人体,曲线之美,达到高峰,惜逝世九龙。始终绘油画不改弦易辙的,为颜文梁和周碧初。文梁和我幼年同学,作品的光线和色彩,精妙入微,今年已九十四岁了。碧初我认识较迟,记得赴某处的约会,同车都是熟人,关良先在座,继而接来了碧初,邵洛羊开玩笑说:“关公和周仓,你们并坐吧!”我欣然和碧初握手,深叹相见之晚(旋闻“关公”已逝,令人饮泣)。此后一再晤叙,当然欣赏了他的油画,感觉到别有一种风格。原来他留学法国,受印象派画界权威约乃斯?罗隆的熏陶,又复辛勤钻研和库尔贝的写实手法,锲而不舍,精益求精。他又寓居印尼及新加坡,异域风光,尽收笔底。回国后,更有祖国的万千景色,扩大了他的题材,如《西湖之雨》、《虞山道上》、《南湖烟雨楼》、《新安江水电站》、《太湖工人疗养院》等,赋予艺术的新生命和新气象。这些画,着笔都是平平的,设色都是淡淡的,可是平淡之中自有刻削之势、鲜丽超逸之意,正是所谓“缘景会情,曲折善肖,灵心映照,藻采纷披”,这几句话,不啻为他而发。他为什么有这样的造诣,则是得力于国画。他潜心丹青,从中取得营养,所以有人称他的油画“似明代的龚半千、谢时臣和清代的石涛”,在这糅合交融中,成为国画中的异军,西画中的别派。他富于创造性,放开步子走他的路,不亦步亦趋跟随人们的后头,就产生了不可思议的魅力,引人入胜。这次他有感身逢盛世,愿把新旧所作,近日在上海艺术馆举行较大规模的展出,以笔杆代替了管弦来颂唱新中国和新社会,载歌载舞。我也由衷地感到喜悦。

漫谈仕女画

我喜丹青中的仕女画,更偏爱费晓楼、改玉壶派的罗绮风飘、芗泽光艳的画中婵娟。查初白所谓“小像焚香拜美人”,我是心向往之,表着同情的。

现代画仕女,给我印象很深的,乃张大千所绘的背面美人,水墨不着色,在几根线条中,突出体态和神采,不必具眉之秀,目之媚,脸儿的姣美,而秀媚姣美自在观者的想象中涌现着,为之玩索不尽。吴中朱梅村,也是以仕女画有声于世的,他曾表现新农村的经济繁荣,绘了一幅《农村嫁娶》,那十七妙年华的新娘,羞涩作态,楚楚可人,认为得意之笔。不料在“文革”中,被斥为“毒草”,硬指为不适龄而较早出嫁,有违婚姻法的规定,从此他不敢再画仕女了。沈泊尘为《神州日报》画刊绘百美图,此后百美图风起云涌,有丁慕琴、但杜宇、胡亚光,各具机杼,纷纷出版。又谢闲鸥仕女,以轻多姿胜,人称“谢美人”,继承者陆敏,所绘《龙女戏珠》、《采鸾跨虎》,犷悍与柔婉相结合,尤为难能。又周炼霞颇具仪容,自身就是画里真真,所作当然吴带翩翩,姗姗尽致了。她的女弟子陈衣云,画仕女亦享盛名,既得炼霞的精神面目,犹复上窥晓楼、玉壶,又得晓楼、玉壶的精神面目,所作《西子浣纱》、《杨妃进荔》、《昭君出塞》、《虢国朝尊》,无不点染成辉,涉笔生色,清妍在骨子里,昭灼在纸素间,几乎此中有人,呼之欲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