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田人家有两样难缺的东西:锄头和牛。这并不是说每一个种田人都能够有一头牛;一头牛只要它能做下十亩八亩大水田的活,它的身价起码也得三四十。但就是养不起,牛实在还是少不了的。如同一个大户人家可以养三头四头牛一样,三个四个人家也可以合凑起来养一头。在乡下,耕牛便是贫富的标志,大户人家起码有三头五头,是大水牯。小户人家有的养一头,水牯黄牛没定规;有的养只未换牙的小黄牛,一方面它背背犁,一方面还可以在它身上捞得一大注好出息,好在田地少,重活受不起也不要紧。至于那些没有养牛能力也没有养牛的方便的人家,除了合买一头外,还有一些自己也种点田地,闲来给人打打短工的,便把短工打来的工钱作为“牛耕钱”,向睦熟的人家去借“牛工”。我家据父亲说,先前是借的“牛工”,后来是好几家合买,直到我哥哥能够出门割草,这才独自养了头黄牛。那时我大概只有八九岁,母亲还在世,家里仅仅雇用一个伙计,“看牛”(我们那儿指牧童)便由我哥哥充当。哥哥大我三岁,每天牵牛出门两次,早晨回家吃早餐,晚上回家吃晚饭。当时我被关在一个半私塾的小学校里面,管束很严,几乎连小便太多都不容许;所以对哥哥自由自在的生活,心里是怪妒羡的。有时候天刚亮便借小便为名,从母亲身边偷偷地溜下床来,躲在牛栏边,等哥哥牵牛出,便随后跟着上山,连哥哥吓劝——就是强加拦阻也不依。往往因为牛的缘故,受了先生或是父亲的责打;但是刚刚揩干了眼泪,便又打算怎样的去跟那头牛做伴了。
在铅灰色的天上还可以看见隐隐的星光的时候,潮湿的带着春天的草味,于芯草灯的幽黯的光中,就得从牛栏里把牛牵出来了。微微为冷意而抖索着,拉着牛绳跟在牛后头,开一个大口,擦擦刚醒的睡眼,听牛蹄沉重地打在泥路上。一走到将近石板小桥时,恐怕牛眼睛看不清楚,连声叫着“脚,脚,脚!”提醒它,同时把牛绳放宽些。要是它的肚皮实在太饿了,便会就路旁低头大口大口地边走边啮起来。这时候或许会把一两只躲在青草丛里的田鸡赶下田坎去,或许又会惊起一两只睡在池塘边的白鹅,静悄悄地向池心逃去。走出村坊,走过村后山,走尽一长段的地坎,便可以听到远远近近的喝呼声与牛蹄声,那是别家看牛人也在这当儿牵牛上山来了。放牛的地点虽说没有定规,但却也各占有地盘,不是村坊后半里路外的那块小松山上,便是村坊前半里路外的那两行溪岸上——这两个地盘似乎也隐隐地有了定规:清早大半往村坊后边,下午则在溪岸上。这里面有理由,清早天气凉,山上好;一到傍晚时分,如果在夏天呢,溪边潺潺的清流,脱光身子跳下水去摸摸鱼,打打划,一边放牛,一边还可以在水里洗去一身汗臭。地盘有定规是有好处的:大伙儿每天早晚都能够混在一块儿。但也有坏处,那便是同在一片山腰,一段溪岸上,青草长来抵不得黄牛水牯每天大口大口地啮,到后来便仅仅剩着些连牛嘴也啮不起来的草根头,填不满它们的大肚皮。可是谁都不愿意单个儿离开大伙,谁都是年纪不上二十的孩子(即使有的过了二十岁,还是一肚皮的孩子脾气),大伙儿全是爱缠缠闹闹的,一听见远处近处的呼喝声与牛蹄声,即便看不清楚,从人声与牛蹄声上面可以辨别得出那是谁牵的牛来。于是闭上眼睛,尖起喉咙喊道:
“奎九麻子,我们牛跟你们小双牙来斗一角,你敢?”
“不高兴,我们小双牙今天做生日呀?”
这么答应了一阵子,走到山腰了,把牛绳挂在牛角上,便你你我我聚在一起,用大笠帽垫在地上,盖过草上的晨露,坐在笠帽边上,看着天色渐明,云儿发白。接着,通路也出现了,乌鸦在樟树枝桠上的巢里醒过来,拍拍翅膀不灵便地飞了,喜鹊在草堆上叫晓了,于是牛嘴啮草的声音也慢慢地响起来了。看牛人大家坐在青草地上,双手围住膝盖,静静地等着太阳上升,唱着稍带猥亵的山歌,谈谈心事,这并不是甘心安静,因为天未大亮,瞧不清楚,草丛中有小蛇、荆刺、蜂窠、尖刀般的石块,所以与其在朦胧中去找灾殃,还不如安静些谈点心事——在大伙儿里边,每个人都有他们的气愤与憧憬:当小看牛的骂昨夜在床上给大伙计踢伤了腿帮子,看自己牛的关心着自家小黄牛到明年能不能耕下二十亩大水田,或是担愁于昨天在十里亭里偷偷地摸了一下子金姑儿的奶,今晨她便果然没有牵着小水牯上山来。而像我这样呢,却在心里想着今天上学校去背不背得出温书?但是东方天边大白了,红霞退下去了,太阳很快升了上来;随着红霞的消退,大家的心事也立刻都消退了。于是年纪稍大的硬要派谁的牛跟谁的牛“碰一回角”,被派定的那个势必死劲地牵牢自己的牛绳,坚持着不肯,“牛斗肚饥了挨家里骂的可是我呀,我家那个酒糟鼻子阎罗王的眼睛就有酒杯那么大!”再逼得厉害点子便会使他哭出来,一哭出来大家的兴致就给哭完了,不好意思再逼下去。但有时候也无须人力去碰,牛吃饱了刚巧碰头便会在人们不提防时斗将起来,低下头,角对角,两双腿用力往后退,便在山腰上斗着。起初是大家拍拍手,站在两边看,胆子大点还会挨近去拍拍它们的峰,吩咐它:“用劲点,用劲点!”到后来一见时间太久,便谁都着了急,想法子拆开它们。拆不开时便把那头身壮力健点的前脚封住,另外一些人便死命拖住它尾巴,擒住它鼻带,叫它不得不逃开;一逃开去呢,尾巴竖得笔笔直,从这山腰跑到那山腰,有时还要践踏了人家的农作物。不过要捉住它也容易,只教那头牛的看牛人赶上去,大声叫它使它听到自己原是它熟人,再用把青草引引它,它便会仰起头来任你系上断了的牛绳,跟你回到山腰来。
大家都喜欢看牛斗角,大家又都爱惜牛力气,不肯让它斗。一到下午吃好小点心(我们乡下的夏天,日子长,每天起码吃四餐,在中餐跟晚餐中间那餐叫做“小点心”),再牵牛到村坊前面那条溪岸上去时,牛斗角的事情便绝少。这也有理由:早晨牛在一夜休息后,力气复元了;到傍晚则大都在上午背过犁,累了又饿了,它们没有那兴致了。而且在溪边,场面又是那么小。因之看牛人也就可以大意些,大家不是在小溪里洗澡,捉鱼,开河,筑城,便是坐在溪岸上下石子棋,赶野鸭。眼见晚霞映着溪流,蝉儿栖在柳梢头高唱声转轻,夕阳渐渐下落,灰色的暮雾蒙上田野,树林带着阴暗的天青色了,这才各自骑上牛背,踏着暮影归去,望望村前池边姑娘们蹲在桥头洗衣裤,于是便在牛背上哼起山歌来——山楂红来稻田空,婆娘偷汉瞒老公;只有十七八岁的大姑娘,偷得上来——哈哈哈。
那时我家养的是头雌黄牛,不会斗,一对角就长得那么细,叫起来的声音也软弱可怜。这真叫我弟兄俩大扫兴,看别人家牵着雄赳赳的大雄牛,总觉得自己太不光荣,闷闷不乐。但并不说雌黄牛便容易打发,临到它“叫”了便会不安分起来,整天记挂着异性,粗声粗气地“叫”着。这个期间每月有定规,要是把它牵出门,它也决不肯吃草,性子暴躁,你得提防它背着绳子逃,或是给“叫”来了雄牛。这不是看牛人故意不肯完成那宗“好事体”,实在是雌牛一做过母亲,差不多便要瘦小掉一半。种田人爱惜牛,体贴牛,不到它掐满六牙是不让它生儿子的。所以在这时期内,照例把它关在牛栏里,任它在家中叫天叫地。不过有时候关在牛栏里也会被撞出牛栏门,冷不防地逃出去,于是合家跟在后面追,看它一边叫一边跑,跑过田畈,小溪,土山,从这个村坊到那个村坊。要追住它就得牵头雄牛去,看到雄牛它便会“钉梢”钉过来,极容易地抓住了,牵回家用细细牛竹棒子打它,骂它“你这头×牛,你这头×牛!”看牛人都很爱自己的牛,而牛呢,也不是完全粗蠢,没有灵性的。一头牛,对于自己的看牛人,便显得无比的亲呢,服帖,驯良。有些雄牛性子坏,你得提防它那双尖长角和细小眼,一不对劲儿便会把你掀倒在地上,用尖角触破你的脑袋,钻伤你的腿,教谁都不敢挨近它,谁都不能把犁压放上它的肩——可是看牛人是它的好朋友,它肯听他话,他在时,它就驯服了。任凭它是怎样出名的凶牛,惟有看牛人才可以摸摸它的嘴脸。叫它卧下,坐在它头上,骑在它背上,它驯良得叫你不肯相信。我当初也跟哥哥一样得到过牛的信任,做过牛朋友;但随即到城里去进了学校,跟它疏远了。不到一年,病又把我逼回乡间来。那时已经换来了一头名叫黄龙的大黄牛,样子雄伟得跟水牯差不多,一双尖刀似的角,简直叫人不敢亲近它。看牛人也已经不是我哥哥,他已讨过嫂嫂,做“大人”了,同时增加了田地;伙计由一个增加到三个,其中的一个小伙计管了那头牛。我回家四个月,病愈了,到第二年开春时便代替小伙计去亲近那头牛。
老祖母这样警告我:“小心呀,它从前背过帅旗,怕不肯受人委屈的!”
是的,它是一条上过战场的“名牛”,是黄龙。然而奇迹似的,不上一个月,我跟它便混得怪熟了。也许是为了它曾经是“名牛”吧,人家起先怕它那双角,不敢约我在一道放牛;后来大家不怕了,把牛放在一个山腰上,而它的同类也似乎跟它合不来,它也总是“落落寡合”,独自离开同伴,默默地啮着草。我明白它的悲哀。它有着它光荣的过去,它被人们好好地奉养过来,如今却败落了,吃着粗东西,瘦削了,依然背犁围磨过日子。它从来没有打过“虎跳”,也没有笑过一回(牛是懂得笑的),终日终月那么闷闷地,闷闷地啮草,吃麦粥,背犁,围磨。但对我则极驯良。早早晚晚跟着我上山去,不用牵,我把牛绳缠在它角上,走在它前头,它随后慢慢地跟着,不会出什么岔儿,所以它也从来没有受过我的鞭笞。
“黄龙,我给你摘去‘牛八脚'(牛虱)!”
它懂得,立刻举起腿来,帖帖服服地让我在它小肚子上摘去那长嘴巴的“牛八脚”。它抬着头,嘘着气,摇摇尾巴,对我表示它的感激。
春耕一过,牛闲了,但农忙了,黄龙和我便更加亲近。有一天晚上,大家在门外纳凉,黄龙不知怎么弄断了牛绳,跑了。大家不知道,直到要睡觉时才发现。于是忙着东东西西分头找,找到它在村坊下首的土地庙后面大樟树下面,可是谁走近去,它就低下头,把一双尖角朝着你。大家都无法牵它回家来,后来我去了,我走近它,它仰起了头。我吩咐它道:“黄龙,回家去!”
它默默地跟着我,回家来了。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看到它流下大颗大颗的眼泪。
暑假过了,我又离开它了,以后我就没有在家乡一连住过两个月以上的时日,而且牛栏里面代替黄龙的早已经是头大水牯了。等到我离开家乡跑到更远的地方去,对家乡的一切也便更疏了。我只知道家境不大好,耕牛又换了两次。而当我这一次回到故乡,水牯却又换成黄牛了。父亲颇伤感地诉述着近年来家境的衰落:田地大减了,伙计由五个减到三个,水牯变成黄牛,这正和以前黄牛换成水牯时是一个相反的对比。然而这种伤感又有什么用呢?当我拖着沉重的步子,走上那条昔日曾经蹦跳过的天然“牧场”时,那边虽也还有二三头牛,胫蹄隐没在滋蔓的草丛里,在慢慢地咀嚼,然而跟自己一样,看牛的牧童也不复像从前般的无挂无碍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