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盛进来的时候发现李桃已经睡着了。他窸窸窣窣地脱完衣服,去外屋倒了杯凉开水,坐在床上很快一口喝干。他想再去倒一杯,却发现李桃正侧身瞪大眼睛看着他。他将水杯轻放在床头柜上,怕惊醒她似的,而后在地上的衣服堆里摸烟。
李桃夺过他的火机,点燃后凝视着豆粒大的光亮说,“胡江河送你那个香港造的打火机你怎么一直不用?你说它真值八百多块?”唐盛像只哈巴狗凑过去点火,凶猛地喷出烟雾,眯起眼睛仿佛还沉浸在刚才令他受宠若惊的情形中说,“乡下的夜真是黑啊。现在还不是时候。”
李桃慵懒地伸了半个懒腰,翻身向上,七年之前的天花板已经有了三个窟窿,她想过多种遮蔽的办法,最后却仍然只得听之任之。此刻那里仿佛正爬出无数灰色的虫子,又像是已经连为一体。“我刚才做了一个很可怕的梦,你推门的声音吓了我一跳,鬼鬼祟祟跟只猫似的,我一直没睡着。你车呢?”
“开回来了。”唐盛若有所悟地在室内巡睃几圈,目光停驻在杂乱无章的臃肿的垃圾袋似的棉被上,微皱着眉头说,“胡江河开着车送我回来了,我没有让他上来坐,你也别奇怪,今非昔比,我不能让他有志在必得的想法。你知道这屋里的一切很快就会全部更换。”
李桃阴森森冷笑出声。唐盛点燃第二支烟,啧啧有声地吮吸着,烟火中他面无表情,因之却显得有些狰狞。李桃带些后悔意味地说,“非要搞那么大排场,请客的钱足够把这个家狠狠拾掇一番了,我每晚看着这窟窿就睡不着,一睡着就又掉进噩梦的窟窿里。”
唐盛迁就地将手放在李桃的肩膀上拍了几下,收回来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搁置地方,伸在半空赌咒似的说,“不出两年,我要让你住上桐镇最好的房子,乡下的夜可真黑,那时,你打着灯笼都找不到一个窟窿了,宾馆以后会是全镇最亮堂的地方,夜里灯火长明。就在刚才,我突然想通了,就让胡江河装修。那简直是一拍即合。说说你的梦。”
他这种状态不知为何激怒了李桃。她突然爬起来伏到他身上,带着哭腔的声音在深夜里听来倒有一些虚假,像是从墙缝里传出的猫的急促而轻蔑的呼吸,“我刚才梦见宾馆着火了,那才叫亮堂呢。早告诉你,夹竹桃是有毒的。我听到了敲门声,接着我便看见梦里的我看见许多人抬着你的尸体回来,除掉你耳垂上的那个痣我几乎无法认出你来了。我求他们送你去医院,没人肯动,胡江河叫的声音最凶,他不是对我,而是面朝众人说,你早死了,不会有救了。我俯身去看你时,他们就全走光了。”
唐盛手就势落到她的背上,又轻拍几下她的肩膀,将她推开了,然后照顾她情绪似的摸着心脏的部位,“我最近总觉得这里有压迫感,”他轻轻咳嗽几声说,“今晚都喝了不少,哥也喝多了。唐建中老家伙中途就醉得人事不知,我知道你厌恶他,我也是没办法,不是不能过河拆桥,我是说,以后少不得还要用用他。迫不得已我让胡江河开车先送他回那死屋,我一直找他说话,生怕他吐在车上。还好没怎么吐。你绝对想不到,他居然跟我提出那种要求,厚颜无耻地让我腾出宾馆的一间房让他住,说什么他酒醉心里明,他付出了总得有回报,还说什么如果父亲还在看到他惨兮兮的样子肯定会让他终生免费居住在宾馆里的。我真想跟他说,这样喝酒另一只腿也会再出车祸废了的。就胡江河没怎么喝。他的礼钱是最多的,他是有备而来,我跟你说过。他硬是等到所有人离场,然后送我回家。没事的,李桃,什么都不会发生,一切都正朝好的方向大跨步发展着呢。”
“你真的想让胡江河来装修?北街邮政局的墙壁不出一年就下雨似的向下掉石灰皮。”李桃在黑暗中手舞足蹈地说,她极力在自己的声音里灌注进一层惊惧的色彩。她好像因为什么感觉自己应该反对,却又一时想不起来该具体反对什么,只好如是说。
唐盛把烟头扔到地上,看着它慢腾腾忽明忽暗地熄灭,并深深吸起鼻子用力嗅着它最后的难闻气味,然后倒头睡觉。片刻之后,他安慰似的咕噜着说,“老实说,我也没最终想好。万事看机缘吧,有人会努力的,结果会被推动着出现的。”在就快睡着的时候,他又悻悻地发出声音,“你别总是胡想乱说的,开头总得图个吉利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