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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宫逝(2)

我的替身说,王不该是个诗者,诗者缺乏责任,而王要承担天命。我斜睨了他一眼,你?仿佛表示我的不满,又道,你说得对。

看来纵然是我影子般的替身,也不一定理解我,这没什么奇怪,一个诗者是没有必要有替身的,而一个王则不同,王的影子掉在地上是必须要有人拾起来的,他就是王的替身。只有从卑微中爬起来的人才更明白沉重。

矮人郭偃是多么机智,他不像我的影子那么直接,因为他永远成不了我的替身,而只是供我在寂寞宫中解闷取乐的小丑。

我和我的替身对话时,瓢泼大雨在宫殿广场上如烟起雾。我跟替身对饮,这是我赐予他的荣誉。只是替身饮的是酒,而我饮的是茶。也许正因为如此他才敢跟我唱反调。我突然指着他的鼻尖说,你应该有个名字——就叫螭,我赐予你的。

螭离桌叩谢,他当然懂我的意思。我说,从今往后,我让你将我说的每一句话都记下来,全部记下,让后人有案可查!

螭出自郎中令斯的门下,斯的文章和一手漂亮篆书世人皆知,螭有斯的门下之风,我以为授他以书记之司,也就是给了他一个出身,这样一个有头脑而又有才华的人仅仅做一个替身是可惜了的。

粗重的雨下得笨拙而又无理得很。

这时矮人郭偃端着酒杯走到殿檐下,对木雕似挺立在瓢泼大雨中的武士大声说,执戟郎!你看你这堂堂八尺男儿又有什么用?只配侍立在风雨中,哈哈。你瞧我虽是身材矮小,却能侍从于陛下左右,饮酒快活。你干吗长那么高哇?

我一听就能听出郭偃的味来,便假装生气道,郭偃,你在骂我啊!

郭偃嬉笑着蹦到我跟前,很恭敬地说,不敢。我是说我郭偃虽长得贱,却托陛下洪福,命比别人好,感陛下之恩呢。

好,你别取笑我了。我说,让殿外武士别都站在雨里了,一半歇着,轮番侍卫吧。

谢陛下。郭偃说着,却不起身。这个郭偃,他像一只在宫廷里顽皮逗乐的猴子,有时会显出一些任性,但也只是恃宠而骄的任性,这是我允许且乐意接受的,它从另一面证明了我的威严。

大批的雨水溅落在黑色屋瓦上,像破碎而晶莹的玻璃碴,有着奢侈和颓靡的感觉。

这个郭偃是个很有意思的家伙,据说他早年在妓馆让人吹箫,却又付不了钱,被人把命根废掉了,没有了命根的男人最好的出路就是进宫,他很幸运,做了我的弄臣……

雨下得很辽阔,发出倒米的声音,从一个容器中倒下来,往下倒,滑落、整齐、簌簌地下着——义无反顾而又从容有度,仿佛一次履约,在有条不紊中进行。雨下得如此辽阔而悠远,天地苍茫如烟。灰白中鹅黄的草地和寂绿的树木,湿黑而鲜活。其中夹杂着喳喳雀叫,像是数米的声音,叫过了,又是米声。细密的,一粒一粒的,齐刷刷地倒了一地——雨。

零 肆

一座城有一座城的管弦或音乐,它像这座城的气息和尘埃一样,有其独一无二的特征,或许这就是城市的气质、风情乃至其他什么,比如光线、暗影、冷暖或声音。城市的街道上有马匹、狗、扇起的灰土、尖叫的公鸡、嘤嘤乱飞的苍蝇与菜黄色的猪粪。它们不经意间在人的腿部以下出现,填补局部或微小的空缺,成为市人生活的鲜明印迹。

一把大剑的沉重,使一个人的身体有了铁质。那个带剑入城的人,他追随过王远征各国,最终却成了王的贴身禁卫武士。

我有一个替身,一个弄臣,一个忠实武士。禁军尉乌亥,这个脸色苍黑的家伙,他曾是百万秦军中最英勇而粗鲁的战士之一。乌亥独臂,是个残废军人,他的左手献给了光荣之役,在攻打赵都的战场上飞了。双手完好时,武器是两把铁戟,他曾在伐楚战争中身先士卒,用双戟劈开一座城门。现在只能用一把又黑又沉的鸟柄大剑了,这把剑的剑柄顶端是双鸟如环的鸟首,又似大张的兽口,而剑身如墨,像一条黑暗闪光的死亡之河,轻易不让人见到。据说鸟柄剑是匈奴的兵器。我清楚地记得在攻克赵都的庆功宴上,我从人群中逮出左躲又闪的乌亥,他想逃避我对他的嘉奖。我握着乌亥一截失去手臂的空荡荡的衣袖,大声对众人说,天下是属于英雄的,秦军将士个个都是英雄。我看到一位战士攻上敌城,他只是因大喜过望而从城头栽下来摔死了,他战斗英勇,却死得滑稽,他仍是真正的英雄!不是吗?众将士举酒在手,目光炯炯地看着我。我举起乌亥的空空衣袖,说,在万军之前,在死亡面前,他们不害怕,当他面对欢呼的国人,面对把他称之为英雄的人们,那么多眼睛,那么多双手,那么多父老兄弟姐妹和孩子,他会感到茫然和恐慌。并不是他在战场上不英勇,而是那些死去的勇士更应该得到这些,但他们不能,他却获得了。他觉得自己是愧疚的,他不能替死去的勇士去接受这份荣誉。他想掉头逃走,可我死拉住了他的衣袖。逃走——他觉得这是他此时唯一该做的,但人们需要欢呼,需要在很多战士死后,找到能够承载他们敬意和崇拜的英雄,他们选择乌亥作为英勇战士活着的替身,人们需要拥戴英雄,并为他欢呼!我说到这里时,记得乌亥低下了头。他哭了,不是为别的,而是为了不可逃避的无奈,对自己无奈的屈从而哭泣。他哽咽着对我说,真正的英雄是那些战死的兄弟,甚至包括与我们战斗并同样英勇的敌人。没有对方的英勇,就没有我们的英雄。乌亥说得好,他不多说话,这是他说的让我记住了的话。

乌亥总是披着黑色披风,他冲锋陷阵像风一样,总是跑在万军之前,我说他跑得比马还快。但作为一个战士,你还是要骑马,以保存你作战的体力。我赐给他一匹我的坐骑,作为对他战功的额外奖赏。听说他很爱惜那匹马,把它视如情人。

乌亥有些孤僻,他好像要把自己的身体和那把大剑都紧紧裹藏在披风里。他怕冷,他的剑也像怕冷,他咳嗽一声,像是剑发出来的。一把会咳嗽的剑和一个看似弱不禁风的武士,他是秦宫里忠于王的最好人选。作为王者的基本经验告诉我,一颗忠诚的心远比一把锋利的兵器重要。而一个武士却需要一把忠于自己的兵器,他要让兵器与自己合二为一。我当初意识到乌亥这个人在身边存在时,我甚至不满地对他说,你总是咳嗽,是不是有病?有病就赶紧治疗!

陛下,我的确有病,只是这种病除了为你战死之外,没有别的方法可以治疗。

这就是乌亥的回答。

我哈哈大笑,我对他的回答很满意,我点点头表示我对他的认可和器重,我说,好,那你就跟在我身边吧!我想,这是我对一个武士忠心的最大奖赏和提携。我甚至还决定赏给他十坛酒、十个美女、十匹锦缎和十万钱。

他留下了酒,而退回了比酒更贵重的赏赐。他让我看到了美德,那一天我很高兴。乌亥的话几乎改变了我一段时期忧郁暴躁的心境。

其实乌亥在成为我的贴身武士前,能征善战之名已传遍全军,在征服的国土和城池,他见过太多降国的佳丽、珠宝与如云的锦缎,他不贪,这是很少有将军能做到的。有人以为秦军有严明的法律,禁止征战的将士贪取被征服者的财物,凡征战所获必须悉数上缴,为王所有。这是屁话,我的军队之所以如虎狼般骁勇,原因之一便是,我放纵他们作为征战的原欲,允许他们获取被征服之国的女人、财宝和一切,只要把大秦的旗帜插在城头,你们都可以用所杀之敌头颅的多少作为战功,来换取女人和财富。勇士们,去夺取你们的光荣与财富吧,前进!没有比这更好的让他们去打仗拼命的理由了,这个理由使战士们认为这是属于他个人的战争,每个人都是为自己而战,同时国家又成了他强大的后盾。所以秦军战士总是在腰间挂着敌人的头颅前进并欢庆胜利。

乌亥没有女人,他只有爱之如命的大剑和酒壶。乌亥不一定是个禁欲者,他不好色,这正是我所欣赏的。这是有良知的国度,否则我的所为将一文不名。我常常听说我的将军在破城之后掳掠妇女,疯狂纵欲的消息,我只是皱皱眉,却从没有制止过。那些纵欲将军的名单里没有乌亥,但我听说有一位将军在攻占酒国的都城后,居然狂饮六天七夜,还能当众走过一根树干搭的独木桥以示自己不醉,遂成为秦将中第一善饮者,并为军中皆知,他就是乌亥。据说他是饮酒止咳。他的酒壶是要和剑一样随身带着的。他用酒洗剑,洗净剑上的血,他的剑是要喝酒的,每次大战前,他都要倒点酒给剑喝。剑是他的伙伴,是另一只手,他爱它。然而我有一个不为外人所知的秘密——我是不饮酒的。

我曾对乌亥说,你要好好保护自己的酒壶,好好保护它,记着!

谢谢陛下!乌亥说,我会的。

那么,我们可以起程了。这是日后我在秦宫中对乌亥说的最后一句话,只是在我谋划的起程远行之前,还有一些棘手的事要做。

那天我看见乌亥的眼睛在暗夜中发亮,像马的眼睛。

零 伍

赐死仲父布韦后,我陷入了较长一段时间的沉思,经过再三考虑,还是去看望了母亲——将永不见面的毒誓自动收回。我不明白这是良心的发现还是愧疚不安,抑或根本就是不想使帛书《朝歌》的预言变为事实。

一张美得十分疲倦的脸,不施脂粉地出现在眼前,她的眼神寂寞而空洞,像一座凋谢的花园。母后,这就是我数月未见的母后赵姬,一个被黜入冷宫的女人。

据说,当她得知布韦死亡的消息时,竟然昏了过去。我派御医过去将她救醒,她醒来后发出声嘶力竭的哀号,一再唤着情人的名字,一再喃喃自语地重复着布韦未曾兑现也永远无法兑现的允诺。她哀号,你说过当我老了或病了会来看我,现在你永远不会来了,永远不会,永远——

听到御医情难自禁的转述,我挥手让他退下,而我则在御医转身的一瞬用衣袖蒙住了眼睛,或许正是御医的转述使我下决心去看望母亲,她对我而言既是天堂,也是地狱。然而天堂与地狱,我都不可能回避,因为她是我的母亲。

她令我震惊地衰老了。这就是曾经的一代艳姬吗?

我不会想到我的母亲会有这样一副满是皱纹的面孔,仿佛一夕而历百年千世的磨难与沧桑。她的冶艳不再,雍容的体态变得松弛而困顿。我去看她时,她正独自蜷在一张清冷的木榻上打盹,像个穷街陋巷的贫贱老妪。

我轻轻唤了一声母后,她恍若未闻。

我再叫一声,并且尽量将声音加大。谁,谁呀?是在叫我吗?我很久没听到这声音了,这么熟悉,是王儿,是我的王儿吗?不,他不会来,不会。他说过今生不再见我的。难道……难道我已经死了吗?他说过不会见我……这声音又如此耳熟,你是谁?干吗叫我做母亲?我有过三个孩子,可我已不是母亲。我保护不了我的孩子,他们死了,他们丢了,他们不认我了……我说,母亲,是我,是我,是嬴政、嬴政儿啊!我禁不住潸然泪下,母亲……

母亲在错乱与迷茫中转过身来,她印花般的记忆已变成了阴云般挥之不去的噩梦。当她看清我时,竟本能地吓了一跳,陛……陛下,你是来杀我的吧?

她的话和受了惊吓的眼神,使我心如刀绞。母亲,孩儿是来接你回宫的。

不,我不去,不去!这儿很好,我就要待在这儿!我哪儿也不去!她浑身发抖,一个劲地往后缩,巴望后面有个洞,她能躲进去。

我是你的儿子!你的儿子呀——

——你不是,你不是我的儿子。你是……你是天子,对,是天子,你是天子!母亲说着便悲哀而痛苦地哭了,并又像自卑和惭愧地喃喃自语道,我只是普通的妇人,怎么能做天子的母亲,怎么能做天子的母亲呢!

母亲号啕大哭,仿佛又把我带回到了车裂假父、亡毙二弟的那个惨白之夜。我一阵眩晕,若不是乌亥及时将我扶住,我差点栽倒。不,这不是我的错。我说。我重申当时说过的话,母亲!不要怪我,儿只是做了一个王该做的。作为儿子,我或许对不起你。可作为王,我必须,必须那么做。

母亲没有听我的解释,她只管喃喃自语,不停地重复那句话——你是天子,你是天子,你是天子,你是天子——你你你你,天子天子天子。

……

这句重复说出的话使我惘然,我明知自己是已故相国布韦跟眼前这个女人的私生子,明知与秦室宗亲的嫡系血缘沾不上一点边,可我却做了秦王。我的人民丝毫不怀疑我拥有高贵无比的出身,这使我成为上天之子。甚至我的母亲,也不敢相信我是由她所出。但我又何能自欺,我真想对这个疯狂与恐惧交织的女人说:

母亲,纵然儿是天子,在你面前,也只能匍匐下身子,因为我是从你的身子下面爬出来的,是从你淫贱的身子下面爬上秦国的王位的。你的身体上面或许爬过很多男人,他们把你当作奴隶,也把你当作天使。他们使你快乐,也使你百倍的淫贱。你的身体下面爬出来的卑贱的我,却是顶着你开花的身体作王冠的!我或许使你痛苦,却要你在痛苦中用泪水洗刷身上的羞耻。因为你是我的母亲,这世上有很多人可以自称是我的父亲,却没有一个够格做我的父亲,我也全然不在乎他们。而你却是我唯一不能不承认的母亲!我—直梦想着自己有一位干净的受人尊敬的母亲,她就是帝国的王太后。今天我特地来把你迎回宫去!

回宫?

母亲用一种茫然的目光看着我,仿佛我是在说遥远的不可能实现的事,她认为我是在撒谎或哄骗她。

是的,回宫!我肯定地说,儿此次便是专程来迎接母后回宫的。

回宫?不!那是个死人的地方,我的男人死在宫里,我的两个小小的孩儿也死在宫里,你为什么连我也不放过,为什么?!母亲说着伸手死命揪住我的衣服,另一只手使劲捶打着我的前胸,十足一个泼妇拼命的架势。

我既惊愕又狼狈。乌亥过来想把她拉开,我示意这不关他的事。乌亥默默退向一边,隐没在暗影里。

母亲的拳头捶在我身上,一拳比一拳重,毫无怜惜,仿佛捶打的不是儿子,而是仇人。我让她打,并且一声不吭地承受着。她拳头的打击力度一下比一下重,重到她力气的极限便渐渐弱下来,才变得一拳比一拳轻,直到她的拳头松开,变为拍在我身上的手掌,一下一下轻柔地拍着,那手似有魔幻之力,含有不尽的慈爱与温柔,催我入梦。我想起了幼年、摇篮、母亲拍我入睡的手,我鼻子发酸,满腔怆然。母亲的手掌伸展开来,五根手指突然异常柔软,从我身上划过,猛地将我抱住,用瘦弱的胸怀试图将我搂在其中。而我已成年,身高体大,纵然我双膝跪在她面前,她也不可能将我像孩子一样搂在怀里。

母亲抱着我,这突然的举动使我不知所措。她的身体在我面前,显得那么弱小。当初她也是这样拥抱她的情人布韦或者那个自称是我的假父的人吗?面对母亲的拥抱,我无动于衷,又冷漠得如同一块石头。

母亲松开手,转过头去,我再次听到了她的哭声,不是号啕,而是呜咽。

若干年后,阉人中的一个文人在一部无中生有的书里,用另一种方式煞有介事地虚构了我与母亲的这次会面。似乎说我是碍于人言而不得不来见母亲的。对此,清末民初历史学者顾鸿年颇不为意。在他的文字里,当年美艳野性、两眼放射激情、总是火辣辣盯着男人的赵姬,后来只剩一把不朽的皱纹、时间与往事,乃至一把冰凉的涕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