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正是在这回头一望时,斜刺里突过来一支长矛,刺穿了他的肚皮,随即拔出,把他的内脏都带了出来。他闻到一股臭烘烘的熏热气息,他发现这气息来于自己的腹部。他扔下刀,下意识地用双手捧住腹部,两条腿还是身不由己地软塌下来。
零 壹
他是赵王迁,迁走起路来骄傲而肥壮,仿佛那不是一个人在走路,是一堆东西在移动,是一个国家(他的国家)在运行。迁的宫殿有黑暗的走廊,走廊几经转弯,像曲折行走的蛇,一直延伸到阳光里。每当这种时候,迁会踌躇满志地背负双手,把肚子挺得比原来更高一些,他会看到银色的鸽子从走廊外扑簌簌地飞起,像是黑暗献给光明的礼物。阳光中有花朵、美人和武士,还有水池、楼台、花榭。迁走到一棵树下站定,微笑着,他努力让自己像以往那样笑,好像什么也没发生,战争没有发生,秦赵两国是友好的,秦国喜欢赵国的美人、锦帛,那就送给他们一些。一切都太太平平的,战争不会发生。迁点着头,打着手势,好像纯粹是向宫中的美人们表示太平无事。那些硕大的发髻、饱满得像要把衣服撑破的胸部和圆臀,美人向春天释放如玉的肌肤,她们的衣裙像袅袅的香气一样飘忽着。赵王迁喜欢丰满的美人儿,他常常用长着鼠须般胡子的嘴,嗅着拱着美人儿粉嫩的胸脯,她们只哧哧笑着,任老鼠似的嘴唇在胸前乱钻乱啃,赵王喜欢听哧哧的笑声。现在她们远远近近又给他回应一批笑声,悦耳的、好听的笑声,像干净、明亮的光线和白色的花朵。赵王迁身上的肉来自于对肉食的偏好,他以肉为饭,无米入口,肉上加肉的身子更有日御数女的嗜好,五鼓时分上朝前必御女一次,下朝后御女一次,午间一次,薄暮一次,临卧一次,几乎成了日常之规。而乘兴所致的加一起便不可计数了。赵宫的美人就像放养的孔雀,随处可见,赵王迁喜欢这种美人遍地的感觉。喜欢打马的声音混合着阳光搅乱丝弦,嗡嗡的蜜蜂衔来午睡疏懒的渴意,爬在卷簾上。花园的假山下,阔大的蕉叶绿荫里,一个宫女正缓缓褪下粉裙,浑圆的臀部在绿意中白雪闪烁,她的小解加大了芭蕉的春情,长势茂盛。它用极度的叶身霸占了宫女的须臾松懈。这些情境似乎都发生在赵王的感觉里。赵王走几步,背对美人的时候,面孔有些发紧,他调整自己的表情,这是他的宫殿,面孔一会儿放松,一会儿又严肃得难看起来。他走过一丛芭蕉,脸上又恢复了一些微笑。他边走,身后紧随他的是身穿亮黄色宫装的无须男子——赵王的近臣,他嘴里不断在向赵王汇报眼前局势——秦王今日亲自视察了王翦的部队,又增援了二十万兵力围困郸都,赵牧将军告急,我国已到了最危险的关头……
赵王迁只听着,仿佛近臣所说的事与他无关。他的面部一直在抽搐。他努力维持一种正常表情,他很累。他看见对面走廊有个人抱着头,他看不清那是谁。那人弯下身子,背部一耸一耸,发出很伤心的哭声。赵王突然一脸阴云。宫殿里有铜镜的反光,像在繁复的建筑里眨着很亮的眼睛。那人弓着身子,不知赵王走到了身边,那人痛苦地抱着头,难过的声音仿佛是从耸动的背部发出的。他弓着身子,仿佛要将身体缩到肚子里去。赵王走过去,伸出短而胖的手拍拍他的背,那人觉察,一见是赵王,赶忙跪地,哭丧地说,陛下,这回赵国要完了!
赵王迁仍不说什么,只朝廊下的武士挥挥手,两个武士领会赵王的意思,过来毫不客气地把那个绝望的宦官揪了出去。那人的声音随着被推出一道道门并被武士砍了头而消失。赵王的脸却一下子变得苍老了起来,像护卫赵国首都的苍老的城墙。
零 贰
城墙上的石头灰暗、青黑,满是岁月和战火的烟熏之色。
城外墙脚下的黑色朽木横七竖八地摊在那儿,那是一场战役烧毁的攻城木梯,干枯的草和城墙上戍守屙下的粪便,那粪便隐约挂在城墙上,成了一道道不雅的帝国都城的痕迹——赵国的首都远没有后人想象得那样宏巨、雄伟,它甚至比别的国家的大城市要矮、要小,很多人居住或糜聚在里面,使它十分局促。城墙是大石头砌的,没有过多的装饰,仅仅是建筑本身,只有结实而坚硬的石头——红色的石头、青色的石头、灰色的石头、黑色的石头、麻色的石头,五色杂陈。大条石,黄土搅米汤夯的墙,厚重笨拙的巨木之门,十几人扛的门杠,每次开门、关门都发出咿咿呀呀之声,像是诅咒日月的沉重不堪。
秦军精锐部队像铁桶一般围住了赵国的都城,这座传说中北方大平原上的宏巨之城,在多得看不到边的秦军包围下,眼看着危如坠卵。城墙上的旗帜像风中的树叶,簌簌乱抖。然而就在破城前夜,秦相国的女儿术香竟然潜入了该城,这是一个垂落着忧伤与绝望之夜。当她突然在刚刚巡城归来的赵都守将赵牧面前出现时,赵牧大吃一惊。
这什么时候了你还来这里?赵牧说,他瞪大着眼睛。术香一笑,说,我这时不来,怕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你了。赵牧看着她,城里正闹着抓细作呢,难道要抓的是你?
术香咯咯地笑,那些人要抓的可能是我,可我却不是他们想要抓到的细作。你们打仗我不管,我只想看看你!
赵牧努力克制着内心的激动,嘴里还是说,城外不是有你的秦王吗?
秦王?术香眉尖一挑,说,他不是我的,他只是那些嗷嗷叫的秦军将士们的。术香上前一步说,只有你是我的。
不!赵牧退一步,说,我是属于这座孤城的。他的眼睛盯着城外燃烧的一堆堆营火,那火像黄金甲的武士在跳舞,它的舞是那样的耀眼而刺痛。
你甘愿像这座城一样孤独?不,你太骄傲了。术香说,孤独的结果是玉石俱焚。
赵牧摇头,他的头仿佛很沉,摇得很慢,他摇着头说,我不是玉,仅仅是一块石头。
石头?术香提高嗓音,你怎么会是石头,你就算是一块冰冷的石头,我也要把你熔热。你好好听我说,我带来了一匹马,它叫赤焰驹,是人家送给我父亲的西域宝马。我知道你不会弃城逃生,但万不得已的时候,你可以骑它突围。记住,我会去找你的。
怎么找?赵牧转动着茫然的眼光,他有些感动,又矛盾丛生。术香拉住他的胸甲,坚定地说,你有箫,还有赤焰驹。有这两样,我就一定能找到你。
赵牧苦笑,他看着术香那张美丽、热切又充满期望的脸,说,也许你找到的只是一捧灰烬。
术香抿住嘴唇,她难受,她伸出一只手指抵住赵牧的嘴唇,要制止他的想法,不要,不要这么说,即使这座城化为灰烬了,你也要像石头一样坚强地活下来。答应我,我要把你这块石头捂热,这是我的诺言。如果你不答应,我只有和你一起在这里化为灰烬。
术香的话说得平静而坚定,她的脸由热切而变得淡然,她的话里有火焰、石头,也有灰烬。赵牧看着她,嘴唇抿得紧紧的,脸上却有忧伤的笑容。术香头一歪,竟满眼都是光华。
好,赵牧点头,我答应你,答应今晚以后还会看到你神采飞扬的样子!可你进得城来,我又怎能把你送出去?
术香笑了,她笑得释然、轻松,说,你忘了,我是大秦相国的千金,秦王未来的王后,我进得来,就出得去。但是,在我离开之前,你要回答我一句话,否则我不会离开。
你说,什么话?
你是不是爱我?
……
你为什么不回答,术香说,难道要把我留在这里?赵牧叹了一口气,说,你不要命地跑到这里来,就是只为一句话?
是的,只为一句话,请你回答我。术香说,她的玉雕似的下巴倔强地翘着。
趁天还没亮,赶快走。天亮时他们攻城,你就走不了了!赵牧催促术香。
你怕我是不是?那么多秦军你都不怕,你为什么要怕我,我会吃了你吗?术香的目光盯着赵牧的脸。赵牧转过脸,你快走!
我就那么让你讨厌?!
嗨,再晚你就走不了了。赵牧焦急地说。
走不了就不走还不行吗!
你胡扯。
谁胡扯?
——你不扯着我的衣服吗?
赵牧猛地抱住她,像头狮子抓住羔羊。术香却在挣扎,她把赵牧推开。赵牧不解地看着术香,突然有了羞愧。术香说,难道你要穿着盔甲像上阵杀敌一样对待你的女人吗?赵牧反应过来,动手卸去头盔,露出火红的长发。术香帮助他除去甲衣,一件—件,除得很慢,像是进行一个隆重的仪式。赵牧不动,只等她一件—件将自己的衣甲卸完,让他整个裸露出雕塑般的身体。术香双手摸着他的头发、他的额头、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的嘴唇、下巴、颈、肩膀。术香的手指滑向赵牧胸部的肌肉、紧绷的腹部,她跪了下来,满脸泪水,她抽泣着说,我想今晚就举行婚礼,但是和你,我想在快乐中死去。
赵牧弯下身,把术香抱起来,他发现术香的衣裙很薄,术香的身体很轻,他像抱着一团柔软而温热的云,他要深入到云里去。他在勇武中找到了武士的尊严,他仿佛听到术香在呢喃地、断续地、咬着他的耳根说,我们的爱情来得非常遥远而又艰难。
灰烬、狂云、汗、呐喊与低吟。在赵都的攻防战展开前夕,赵国名将赵牧在床上与女人的战争温柔而激烈。他几乎是一展雄才,一反守城之势而攻开了对方门户,他在自己的守城将要被秦王的大军攻破之前,却对将要成为秦王王后的女人进行了长驱直入的征服。他怀疑这是一个梦,这不可能在真实中发生。在之后很长一段日子里,他觉得自己是陷入了臆想中。因为在赵都沦陷前的夜晚,他一直在城头巡视,仅仅在天亮前打了一个盹,当时也是和另外一群守城将士在一起,身不解甲,剑未离手。他相信那些狂乱情事只是拂晓前的一个粉红色的梦想。当大战开始的时候,这个梦想已支离破碎。
零 叁
刀剑,击出之前的沉静。剑,黄金的柄,白象牙的把子,精铁的剑身,黄金面具的秦王像太阳神,面孔放射金光,高喊,帝国的光荣,攻占此城!
对于守城者,毫无荣誉可言,他们坚守的是最后的生存。
攻打赵都郸城之役是惨烈而悲壮的,每个经历过那次战役的人都不会忘记,它不是一个光荣的噩梦,就是一次死神的浩劫。
当秦军发动进攻的时候,守在城头上的赵牧几乎是无意识地放了个屁,他听到一种撕破布的声音,艰涩而刺耳,这声音使他感觉到屁是自己放的。随着这个难听的声音,他看见远处围城的秦军像密密麻麻的黑头苍蝇一样,齐刷刷变动着阵形。
秦军是以发射密集的强弩并夹杂带火的箭矢开始对赵都进行攻击的,遮天蔽日黑色飞矢蝗虫般扑向城头,火凰飞凤似的火箭随之攻入城中,屋顶着火,中箭者惨叫,鸡畜狂奔乱窜,只有守城者不动。他们把身体、把命钉在城楼上。
强弩火箭的强大攻击波之后,赵牧知道,随之而来的将是更可怕的秦国的虎狼之师的步兵进攻。他们以五人为一排,手持长戈坚盾,巨大的步兵集群,严格按照五五制,坚定而勇毅地向前方层层推进。秦军的五进制重以四进制,练兵实行以一教十、以十教百的制度,军队则使用以五人为一伍的伍法——其战也,五人束缚为伍,一人逃而刭其四人,能人得一首则复,五人一屯长,百人一将。秦国军事的强盛有赖于几代改革者的心血,从商鞅①到尉缭②,都对其军队进行了有效的变革和重组。商鞅变法令民为什伍,而相收司连坐。他实施的什伍制不但成了秦军编制的基石,而且成为秦政的基础。历代兵家以伍法,作为军队编制与训练基本单位。尉缭曾说:古者,上有什伍……量吾境内之民,无伍莫能正矣,经制十万之众,而王必然使之。他说——故五人而伍,十人而什,百人而率,万人而将,已周已极,其朝死则朝代,暮死则暮代。他还撰有《束伍令》,束伍之令曰:五人为伍,共一符,收于将吏之所,亡伍而得伍当之。得伍而不亡有赏,亡伍不得伍,身死家残。
五五制的步兵不畏死亡,形如一体,向死而生地向赵都南门进攻。他们携带着撞击城门的圆木和登墙的云梯,像满地螃蟹,张牙舞爪地逼过来。粗重的脚步踏起黄尘,尘灰中闪烁的日光,武器盔甲的亮色,以及发出的整齐、笨重而浩大的压迫之声涌向南门。
迎战的赵军,他们从城墙上砸下檑木,将烧得滚沸的油锅朝沿云梯攀援的秦军倾覆而下。城民也参与了赵都保卫战,他们和守城士兵一道燃起外城墙上的草秸以阻止秦军登城。赵国的弓箭手放箭,檑木、石头像决堤的奔流,滔滔而下。混进城里的秦军细作推着城防物质来到城门,突然拔刀,凶狠而利索地杀了守卒,然后急着去开城门。副将浦牢率一队人马及时赶到,细作被迫四散奔逃。浦牢下令,一个都别放过,杀光这帮贼囚!城外秦军伤亡惨重,却一刻也没有停止进攻。一排排军阵在一辆笨重而庞大的蒙着牛皮的攻城车后面向前推进,牛皮下藏着蓄势待发的弓弩手,每辆攻城车都由藏在牛皮下的一批推车苦力推动向前,他们面孔熏黑,汗流浃背,嘴里不住发出哼嘿的号子声。一座座高矗的掷石车源源不断向城头发射巨大石块。攻城车接近城墙,弓弩手从牛皮车里冲出,朝城头的守兵近距离发射弩箭,射伤力极强。
南城门大火熊熊,秦军将几辆盛满油桶和木柴的攻城车撞向城门,弓弩手射出一支支火箭烧起了油车,城门火起,秦军的另一种攻城车随即出动,车首是尖利的巨木挟一股大力直撞城门,经火烧和数番巨木撞击,门破。秦军呐喊着杀入瓮城,埋伏的赵军弓箭手从城上万箭齐发,进入瓮城的秦军顿时死亡无数、尸堆如山,可秦军就是不停地冲击,爬到尸山上与赵军短军相接,杀得赵军胆破心寒。兵器相击发出清脆刺耳的响声,刀剑砍破盔甲、切入肉里,声音沉闷、撕裂。穿飞的箭矢在空气中如惊动的鱼群,密集地攒动,声势浩大地扑向死亡。溅血的声音,一摊摊的血花飞扬又落下,像破碎的生命之旗。狂喊、哀号、叫嚷、搅动搏杀的战场。
赵都,宏巨的大城,太多的血,城墙浸在血中。
英良在与敌手激战的时候,也没忘记站在城垛上的女人朝下俯望时裙里晃荡的胸部,就像在城头飞舞的鸽子,昂扬、激奋,而又悲沉。英良飞不起来,飞不过压在城头的烽烟战云,如同胸飞不出女人的衣裙。他死时,眼光仍留在城墙上,或者说是那对胸使他英勇杀敌,也是胸使他在砍死一个敌手后不仅骄傲地回望,并且试图望穿死亡的疆场,回归女人的怀抱。而正是在这回头一望时,斜刺里突过来一支长矛,刺穿了他的肚皮,随即拔出,把他的内脏都带了出来。他闻到一股臭烘烘的熏热气息,他发现这气息来于自己的腹部。他扔下刀,下意识地用双手捧住腹部,两条腿还是身不由己地软塌下来。
一对白色乳房扇着翅膀,居然像鸽子般从眼前飞过,他的灵魂追随鸽子而去。
英良的脸,脸上尽是水。下面是一个深渊,他的脸,刀削般的,下面是城墙,他伸长脖子把头探出垛口,想努力察看一下城下的情形。他的脸很大,脸上密集的雨水往下淌。那张大脸仿佛收集了整个天空的雨水,一个劲往下淌,下面成了深渊,城墙脚下是湿黑的腐烂。一片血色的金黄打在他的脸上,他在强光下眯了一下眼睛,随即看到了密匝匝围过来的敌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