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来咸阳第一天就安好了一步棋,他找到了宫廷郎中蔡副使的家里,并给他送了一封信。他相信到了一定时候,蔡副使自然会到西大街凤仪客栈来找他。在这之前,他只有等待,而且要显得无比轻松、无比闲散,仿佛他老颗就是无事一身轻的天下头号闲人。因为他明白,当他那天离开蔡副使的大门后,就会有眼睛盯上他,他的一举一动都会被蔡副使所掌握,暗中考察,直到有一天不是把他杀了,就是把他召入自己门下。
金颗当然明白他交给蔡副使的那封信的内容,那是一封推荐信,在看似语焉不详的字里行间,其实充满了对这位送信人的极度推崇和肯定,说他可以充当你的手下,作一个很出色的宫廷侍卫。
金颗也知道宫廷侍卫不是谁都有可能做的,一般都是数代为秦王效忠的世家子弟才有资格,这既是一种光荣,又是一种极度忠诚,它要求的是,你随时可以毫不犹豫地为你从事的职责交出热血和生命。但是也有极少数特别优秀的人,可以在宫廷郎中正、副使的推荐下加入侍卫的行列,其条件是推荐者必须为自己的推荐押上全家的性命。
金颗算计到,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蔡副使一定会推荐他。他知道蔡副使正在用人之际,也就是说,蔡副使是写过信要他的故人帮他寻找可用之人的,现在金颗正是带着蔡副使故人的推荐信作为可堪用之人来的。当然,由于宫禁的秘密,仿佛当事人金颗对这一切全不知情,以便让蔡副使来对他进行暗中考察,然后决断。蔡副使不能不决断,作为宫廷侍卫副首领,他早已感到另一位新提拔的副使对自己的威胁,他不得不再安插自己的人,否则完全会挤得靠边站了。
零 伍
蔡副使的故人是一位隐士,亦是年轻时与他共事一师的师兄鲈先生。
鲈是个怪人,却是蔡副使的好朋友。鲈追求无为,做一位隐士靠贩鱼卖鱼为生。蔡副使志在有为,要服膺于一位帝王。他们的路是在老师故世后分道扬镳的,蔡副使果然做了官,鲈还是卖他的鱼。蔡副使早期雄心勃勃,多次来信劝师兄出山与他一同共事明主,都被鲈拒绝了。鲈收了一个弟子,他教这个弟子剑法。他后来觉得师弟效力的秦国越来越不像话,杀人如麻,吞掉了一个又一个国家,只由自己膨胀而简直不给他国以活路——这不成,鲈愤愤地说。蔡副使又来书信,说,师兄在燕地活不成就到秦国来吧,我会把你安排得妥妥帖帖的。鲈捏着师弟的书信半天不语。鲈的妇人嘲笑他,燕国亡了,还卖什么鱼?鲈自然听得出妇人的意思是要他去投师弟混个官做。可鲈偏装糊涂,只说,燕国没了,人总不能不吃鱼吧!仍低头收拾那些湿漉滑腻、鳞光闪闪、腥鲜扑鼻的鱼。这天薄暮,他的弟子金颗突然出现在他家里。鲈有些惊讶,你不是离开燕国了吗?金颗嘿嘿笑,说哪儿也没去,只是在乡下待了几个月陪老母亲。稍停顿了一下,金颗说,我今晚才是来向师父告别的。鲈问,你打算去哪儿?金颗吐了两字:咸阳。鲈从金颗的眼睛里似乎已洞悉一切,他不多说话,只闷头写了一封帛书,交给金颗说,我知道你的来意,好好发挥这封书信的作用,也许这是我一生最后一次帮你了。金颗冲动地抓住师父的手,捏得很紧,仿佛那是生命中最珍贵的,他的粗黑的刷子眉也拧得很紧。鲈将另一只手搭在金颗抓住自己手的那只手上,轻轻地拍了拍,然后轻松一笑。金颗起身拿帛往袖中一塞,就端坐在那里不动。老鲈说,怎么还赖着不走。金颗厚着脸笑道,想等一碗师父的雄鱼汤喝。鲈哈地一笑,说,雄鱼汤今天你是喝不着喽。金颗眼一眨,师父怎么小器起来了。老鲈拍拍手说,雄鱼卖光了,幸好还有一条金翅鲤,算你小子有口福。我做一道干烧鱼给你吃了上路吧。金颗满心快活,说,那再好不过了。借着薄暮的余光,金颗最后一次亲眼目睹了师父老鲈杀鱼烧鱼的全过程。他没想到师父是那么专心致志地将鱼身上的鳞仔仔细细地除尽,然后搂鳃、剖腹、掏内脏。鲈小心翼翼将黄澄澄、软滑滑的鱼子和鱼一道清洗干净,抹净水,将鱼子塞回鱼肚,用刀在两面鱼背肉上锲切下一字刀纹,再将鱼身抹上酱。老鲈做到这儿,徐徐将鱼拎起来,像是欣赏自己的杰作,对金颗说,烧火去。炉火映红了师徒俩的脸,鱼香直往鼻孔里钻。那日晚上,老鲈夫妇几乎没动筷子,只是有滋有味地看着金颗把一条活色生香的鱼连鱼骨也一点不剩地吃进肚子。金颗心满意足地用袖子揩揩嘴,说,此鱼下肚,死而无憾。师母生气道,瞎说,掌嘴!金颗会意哈哈着打了两下嘴巴,起身就要走人。老鲈说,慢!他从墙上取下一拎干鱼,只有瘦瘦的两条。鲈说,这两条鱼是我问候咸阳故人的礼物,你大可带去。金颗接过鱼,拎近鼻尖嗅了嗅。鲈说,你别偷吃了哟!金颗哈哈大笑出门而去。鲈预感,金颗一出门将不再回来。
老鲈同样预知弟子金颗一定负有特殊使命,这使命的秘密性不可言知。但他知道金颗暗地里是当时最好的刺客之一。老鲈也是一位以贩卖鱼为掩护的职业刺客。其实这时金颗已跟燕太子丹达成了一笔交易。他得到了一笔钱,那笔钱可以让他的妹妹免做塞妇,而他的承诺就是去刺杀秦王。
在金颗的记忆里,剑师老鲈其貌不扬,旁人一眼看上去,他就是一个相貌猥琐、样子病恹恹且一身鱼腥味的不讨人喜欢的小老头,燕市上一起早摸黑的鱼贩子。他怕老婆,老婆个大,足以包得下瘦小的老鲈。金颗清楚地记得师母经常用两根手指头拎着师父的耳朵,师父小小的身子好像被师母一拎就拎了起来,想拎到哪儿就拎到哪儿。师母是悍妇,却对金颗极好,待如子侄。师父在给师兄蔡副使的信中就称金颗是他的亲甥,人粗豪、忠心、耿直。金颗外表也绝对给人以这般的假象。
他的假象是师父鱼贩子传给他的生存技能之一。而且师父被悍妇老婆手指头一拎就起,更是一种精彩的假象。每见此情此景,金颗总偷偷掩嘴而笑,师父就暗里跟他使眼色。师父的做法仿佛是要让他弄明白一个道理,他怕老婆,老婆是悍妇,她就是他要侍候并且供他隐藏的一条鱼,使他这么个看似懦弱无能的人能在平庸里呈示鱼肠剑的寓言。老颗知道,关起门来师父夫妇往往闹得轰轰烈烈,好像一团糟,其实谁也离不开谁,离开一个,另一个会死,所以师父哪儿也不去,就守着鱼摊,就这么对古古怪怪的老夫妻。
师父老鲈有一把很细、很薄、很小的剑,藏在鱼肚子里,他很少用。很多年前有人曾用这个办法刺杀过一个诸侯王,据说那家伙个子矮、貌丑,一点不引人注意。当他接近目标的时候,根本不会引起警觉。他是在人很放松的时候出手一晃,就割断了别人的咽喉。这人平时在人的印象里十分的胆小怕事,鲈对这位前辈的行事方式几乎是无师自通,他们都一样的看似猥琐而焉巴,如缩头乌龟般怕老婆,不惹是生非,却最宜秘密行事。鲈年轻时也会生出刺杀一个诸侯王的幻想,后来发现此欲幼稚无聊,便一心杀鱼。
师父每天都会很耐心细致地杀鱼、剖鱼、卖鱼,把自己弄得一身腥臭。数十里外一夜之间突然一个巨恶被杀,现场隐约会有一袭鱼腥味。
师父老鲈熬的鱼汤也是一绝,但绝没有外人知道,只有他们师徒私下品尝。师父准备熬汤的鱼,在剖腹取脏清理过之后,鱼肠会被再放回鱼腹。师父说鱼肠最鲜美,又对颗说,有一天你能使自己成为一柄鱼肠剑了,才是天下最好的刺客。
金颗记得那次师父老鲈为他盛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鱼汤,他迫不及待地猛呷一口,烫得哎哟直叫,师父却笑了,笑过之后,师父面色严肃地说,一个最好的刺客就要像条鱼,要把最锋利的武器像刺一样藏在肉里。只有他死了,别人以为胜利了,他才向对方实施锋利的一刺。你首先要使自己成为一条鱼,一条静静地游在水下的不发出任何声响,对别人不造成伤害的鱼。鱼机灵、滑、敏捷、迅疾、潜伏水中、不动。它不是以伤害对方为生的,鱼以潜伏为生,它死后才伤人,它伤人是以死亡为代价的,一个刺客就是向死而生的。鱼的安静是它的全部生活,它永远在等待执行最后的指令,那就是死亡的命令,等待从生命中拔出它的刺来刺杀敌人。
零 陆
金颗刺杀秦王后,丞相斯在追究宫廷警卫的责任时竟出人意外地放过了蔡真,却将郎中正使黄泽处以极刑,蔡真被提拔为了正使。蔡真自然知道其中奥妙,秦王被刺时,他的前任其实不在场,照理没有警卫失职之责,在场负责警卫的是蔡真和他的手下。蔡真眼睁睁看到金颗突然从侍卫行列中大步走过来,他还以为金颗有事向他报告,当着皇帝的面,这太无理了,蔡真甚至很不高兴地皱起了眉头。奇怪的是,金颗没有在他跟前停步,而是径直走向了皇帝,这令站在皇帝旁边的斯也面露不满之色。皇帝只专注于和一位高贵而艳丽的妇人眉飞色舞地谈论什么,他也注意到一位威武的侍卫向他走来,他以为这个侍卫是过来侍候他的,根本没有想到他会拔剑行刺。
金颗仿佛踏着一种乐器的节奏接近了皇帝,那是他一生最美妙的感觉,他觉得一只蚂蚁正爬到狮子头上,要把这头猛狮扳倒!他脚尖点地拔剑而起,近乎一只大鸟展翅飞向皇帝。他的青铜剑,那个在已逝的无数夜晚反复练习过的动作,把剑闪电般地送了出去。
皇帝像个纸人,单薄得抵挡不住刮过来的狂风,不要说青铜剑的猛利,就是一个竹竿仿佛也能将他捅破。
皇帝一击而中,金颗的剑几乎是准确无误地刺中了皇帝的心脏,他却没当即死去。在愣了三秒钟的蔡真指挥众侍卫把金颗七手八脚地围截后,秦王才被斯招来的蔡真架上马车,火速送回宫里。当秦王被放上御榻时,人已断气。蔡真以为自己已大祸临头,他跪在气绝的皇帝榻前,头比千钧还重,再也抬不起来。丞相斯没有多说话,而是把蔡真扶起来。令蔡真奇怪的是,丞相斯的脸上并无悲戚,他朝帐后拍了两声巴掌,帐后竟然走出来一位与皇帝一模一样的人。蔡真糊涂了,他看看榻上的皇帝,不分明死了吗?怎么又来了一位?他感到自己落入了一个阴谋,甚至一个圈套,难道是斯预谋杀了皇帝?那他此时该怎么办?他完全不知所措。斯很镇定,蔡真听到斯清楚地告诉他,现在只有我们三个人知道,皇帝遇刺了,幸得天佑,只是受了轻伤,调养数日,即可复元。但随驾侍卫严重失职,宫廷郎中正使黄泽死罪难免,随驾四十名侍卫和正使一并处以极刑。从现在起,你就是宫廷郎中正使了。
蔡真一听这话全身发冷,额上滴下冷汗。
丞相斯看清了蔡真的内心,指着御榻上躺的皇帝说,他只是个替身,真的皇帝早已不在了。不过这位皇帝不完全是替身,他跟皇帝还有血缘关系。现在他就是皇帝。
难道皇帝早就遇刺了?蔡真知道自己不该问这句话,但还是脱口而出。
斯的脸一冷,蔡正使,知道你的前任为什么要被杀头吗——他是知道今天遇刺的皇帝真实身份的极少数者之一。说着,斯将蔡真引到新出现的皇帝替身的跟前,拜见陛下吧!从现在起,你的安危就跟这位陛下连在一起了。
蔡真此时全然明白,自己为什么有罪当活,还要晋升,而原正使无罪反而当死了。他感觉到的不是庆幸,是由衷的恐惧。或许他前任的结局就是他未来的下场。
丞相斯步出宫门,他朝生擒的刺客轻飘飘扫了一眼,金颗的缨盔早被打落,他又现出光亮的脑袋,脖子上架满了刀剑。斯向众侍卫略微点头,十几把刀剑同时发力,咔嚓一下把那颗光头生生割落下地。斯发出一声轻微的感叹,多好的头颅啊!似乎是对刺客的赞赏,只有他知道这次行刺竟是那么完美,远远超过了上一次策划的行刺阴谋。虽然这次毫无意义,但整个行刺经过绝对是刺客的胜利。
民国初年,西京历史学家顾鸿年经过艰苦卓绝的考证,得出了两个行刺过秦王的凶手,名字都叫荆轲,轲是他们的真实姓名还是符号,或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字的谐音,都有可能。轲使一个皇帝身份下的两个人在不同的时间里被杀害了,而且两次都准确无误地使皇帝在行刺中死去。但死去的都是皇帝的替身,真皇帝始终没有死,也不会死。这并不取决于他是否在刺杀现场缺席,而在于真实履行其权力的始终是一个不是皇帝的皇帝,名不存而实存的皇帝可能是名义,皇帝身边的一个貌似谦恭而又不事张扬的人,也可能是一个集团或无数人——他们是皇帝的影子——也可以说皇帝是他们的影子。他通过皇帝的名义,行使了一个非皇帝却能以皇权实施的一切意愿,并达成其目的。在这里,皇帝不重要——任何人,只要他能借口以皇帝的名义出现,并让人深信不疑,他都有可能使任何一种野心膨胀,并复制出一万个野心。皇帝是一种被放大的假象,当这个假象放大到无所不在的程度,皇帝的影子比他本身更巨大,也更真实可怕,人们便在对皇帝这个名义符号的崇拜与敬畏中迷失,都可以成为实施其目的的帮凶。在皇帝名义下进行的浩大行动中,没有一个无辜者,即使受害者也以他的受害而成了名义皇帝的帮凶。
顾鸿年说,六国是无辜的吗?被秦所灭的六国一点也不无辜,他们以前所做的一切都帮助了秦国对他们的入侵,他们走向灭亡的那一刻早已潜藏在他们看似振作自己国家的国策中。秦始皇没有真正能够灭绝六国的能力,六国在步向灭亡的过程中,自己所做的就是秦始皇要做的,在这个过程中,六国就是征服六国的秦始皇。杀死六国士兵的人是六国士兵自己。谁有罪,谁无罪,历史学家顾鸿年发问,太阳底下谁是无辜的呢?!
顾鸿年以为,秦始皇的空缺在历史上已不重要,重要的是皇帝之名已经在人心中确立,皇帝不在,他人也可以皇帝之名实施皇权,缔造世界——建立或屠戮。